仆从道:“你的令儿行得好,我家阿郎赏你的。”
程平便像别的伙计一样行礼谢赏。
陆允明负着手等在门口,回头恰见这一幕,他的眉毛略挑,眼中一抹怒气。
送他们走了,程平打开荷包,是些碎银子,算一算,竟然能比得过一个月工资了……
程平皱皱鼻子,笑一下,把荷包塞进袖囊里,又坐回台子后,这回可以安下心理账了。
不多时,店主人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又满口地谢程平,程平谦虚地表示“这是应该的”,又交了账,走出酒肆门口。
正要往东市里面走,走过来一个人:“程郎君请随我来。”
是之前给程平送过披风的那位侍从。
程平抿抿嘴,没办法,老实跟着。
拐个弯儿,便看到了陆侍郎的车。
从齐州来长安的时候,陆侍郎乘的是马车——图的是速度快;现在乘的却是牛车——自魏晋以来,以牛车为贵,便是朝廷礼仪规定的上到天子下到各级官员的出行工具都是牛车。看来陆侍郎回来便讲究了起来。
“禀阿郎,程郎君到了。”侍从对车里叉手道。
“上来吧。”陆允明浅淡的声音。
程平只好回答:“是。”
踩着登车凳钻到车里,程平对陆允明尴尬一笑,再次行礼:“门生见过座主。”
陆允明不叫“免礼”,就让她那样叉手弯腰呆着,“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只念过两年书的门生。”
程平干笑一下:“不过,不过是谦虚……”后面两个字气弱得简直听不到。
陆允明从鼻孔哼笑:“哦?原来是谦虚,难怪不尊圣人之言的酒令行得那么顺。”
程平抬眼偷偷看陆允明,他脸有点泛红,嘴角微翘,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这种情况,我要是扑到他大腿上哭诉“座主,我苦啊!”不知管不管用?
想到大腿,程平又往下扫一眼,这腿真长啊,大半用袍子遮着,露出穿黑色裤子的小腿和穿同色朝靴的脚,然后看看自己的小短腿……拒绝比较!
陆允明看她眼睛乱看,神情变幻,越发生起气来:“圣人点你第五名,周刺史收你为弟子,本官让你通过礼部试,这些都是让你来端盘子当下仆的?”
程平还维持那个难受的姿势,垂着眼小声说:“总要过活的。”
“过活?夫子说的‘贫贱不能移’,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陆允明怒道。
程平抿抿嘴,低下头。
陆允明有些年没生过这样的气了,说完了,也有些后悔,对着个门生,值不当的,看来养气功夫还是不够,便缓和了神色:“你免礼吧。”
明明陆侍郎口气好了一些,程平却总觉得这几个字里仿佛塞满了失望,还不如刚才生气的时候呢。
程平挠挠头,解释道:“座主,这事是我想的不周全了。也实在是候吏部铨选,不知要候到什么时候,总要吃饭的,而且在酒肆做账房,也是凭着手脑赚钱……”程平把“并不低人一等”咽了回去。
我跟一个士族出身的高官讲“人人平等”讲“职业无贵贱”,莫不是失心疯了?
即便不是士族高官,只说士人们,也清高得很。其穷如杜甫,连不大清要的官都不愿做,说“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对,就是杨华那个官,恐怕也只有自己和杨华这种没底蕴的才那么高兴。所谓“君子固穷”,他们可以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但让他们当跑堂的,那是宁可死也不会做的。
适才陆侍郎劝那位郎君不找伙计麻烦,并不是把伙计当平等的人同情,只是上位者们的不在意。
程平把刚才的话头儿生硬地转了一下,“不是谁都能‘一箪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的③。”
陆允明被她气笑:“合着怪我用颜回的轨范要求你了?”
程平忙道“不敢”。
陆允明缓缓呼口气,不愿再跟她唠叨,但看她那德行,又有点可怜,便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程平连忙道:“我每天搭邻居的车来回,他这会子恐怕已经在酒肆门前等了。”
陆允明点点头,“那你回吧。”
程平施礼,下了车,走向等着的赵二。
从掀着的车帘子可以看到那头癞毛驴拉的柴车④,车上磊着鸽子笼和兔笼,笼子里还有十来只白色鸽子,两对灰兔,程平坐在车帮横木上,与笼中兔面面相觑,说不出的滑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