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回】存疑心有风方起浪·添忿意无事亦生非
却说周瑞家的自从房中出来,一头走一头想道:“晴雯这蹄子可恶。素日便仗着自己是老太太给的,很有些不将人放在眼里;如今袭人去了,越性跑到宝玉房里睡着,竟使唤起其他丫头来。”如此一径往王夫人房中来,见了王夫人,回罢了话,便道:“还有一桩事要教太太知道。二爷房里原有个叫晴雯的丫头,今儿一看却了不得!”王夫人忙问端的,周瑞家的便将自己方才所见之事添油加醋讲了,又道:“他素日便倚姣作媚的,想是袭人弹压着还好些;如今袭人家去了,他又病着,却只顾往房里去。”一面说着,便又啐了一口。
这话却正勾起王夫人心事来,忙道:“他果然病了?”周瑞家的道:“可不是病了。我瞧他眼睛眍着,面上神色也恹恹的,只往那熏笼上睡着;万一过了病气给二爷,又怎么处?”王夫人闻言忙道:“了不得,还不快去教他挪出去呢。”周瑞家的又觑着王夫人的脸色回道:“只是二爷如今在老太太院里住着,那丫头又是老太太给的,还是和老太太回一声去的是。”
王夫人听了这话,倒踌躇了一阵子,方道:“不过是他病了教他出去养些日子,又不是撵他,那里值得惊动老太太。你只和他说去便是。就说我的话,赏他些钱,教他家去养息几日。”周瑞家的得了这话,答应了一声儿,便得意扬扬往宝玉房中来。
且说晴雯吃罢了饭,依旧有些困意,只半倚着引枕同茜雪说话儿。麝月也起来了,自去外面洗漱。茜雪因素日同袭人交好,闻得他母亲殁了,倒觉心下难过,是以面上便有些郁郁,也不甚说笑,只向晴雯道:“你若歇得够了,便起来罢。只顾这们躺着,教他们看了,你又有不是。若困呢,过了午再睡罢了。”
晴雯笑道:“我怕他们看不成?我偏躺着。”一面越性丢了引枕,自往熏笼上卧了,笑道:“偏你们这们小心。去了一个袭人,又来了一个你。若他们问时,只说我伤风了,要发汗——”正在说时,便见周瑞家的往房里走,因素习厌他为人,便收了声,面向里卧了,只作睡着。
却说周瑞家的踏进房里,见晴雯依旧躺在那处,便扬声道:“太太有话儿,晴姑娘既是病了,便挪出去将养几日,快替他收拾东西。”晴雯本待不理他,不成想他说出这话来,忙翻身起来道:“我何曾病来?”周瑞家的冷笑道:“你还不认。我方才在外面听得真真儿的;你自说伤风,又要发汗;况若不病着,好端端的为甚么教人端饭你吃?真个当自己是小姐不成?我记得这房里原是茜雪麝月两个上夜,你又巴巴儿地凑来作甚么?”
晴雯待要说补裘之事,又恐教人知道了宝玉落不是,是以直气得脸白气噎,竟半晌说不出话儿。茜雪见状,忙上来道:“周嫂子,你先坐。晴雯不过白冷着了些,是我见二爷去了,教他往这里躺着好发汗的,料想后半晌便好了。如今袭人姐姐家去了,他若再去,这里一发没人了,且不许他往家里去托懒儿。还请周嫂子替我们回太太一声,道是他无甚么大碍,教太太放心。”
晴雯那厢已红了脸,不待周瑞家的开口,便嚷道:“我原是老太太给的,若要撵我,我也只听老太太的话。”周瑞家的本有些教茜雪说动,闻得他这话,冷笑道:“姑娘显见的不把太太放在眼里了。况那个说了要撵你不曾?不过太太怜恤,瞧你病了,教给你些钱,往家里去将息几日;这眼瞧又是年节,教你往家去同家里人团圆,是多大恩典?你反在这里大嚷大叫的。”一面竟不理他,自往外去了。茜雪急得去拉,晴雯一发生了气,道:“你教他去罢!横竖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两日,何苦来,回了老太太撵我出去,大家干净。”一面翻身下来,竟自往房里收拾衣裳去了。
茜雪只叫得苦,无奈唤了一个小幺儿来,悄悄向他道:“你去找二爷,同他说太太说晴雯病着,要教他出去呢,快些来家才是。”见那小幺儿领命去了,忙往屋里拉晴雯道:“你气性也忒大些。就算去了,不过两日便说好了,又往这里来;你只顾赌气,怎么是好?”麝月闻声也过去拉他,笑道:“这们冷的天,你也穿上衣裳。就这么‘跑解马’似的出来,也不怕冻着。”一面作好作歹地教他收了东西,往屋里穿了衣裳,一时无话。
却说周瑞家的气狠狠地从宝玉房里出来,一径至王夫人房里说了。王夫人闻言大怒,冷笑道:“他既要出去,越性往老太太那里回了便罢。说那话却是辖制谁的?”如是自想了一回,又道:“如今将年节,恐教老太太不快,不如等几日的是。且搁着他的去。”周瑞家的闻言,虽不曾即时处置了晴雯去,到底在王夫人这处得了一个准话,心下也自遂意,乃自往外去,不在话下。
及至下午,果然宝玉忙忙地来了,见晴雯不曾走,方才松一口气,又道:“太太也是好意的,不过你既不愿去,就在这里的好。”因又叹道:“都是为我的原故,倒累病了你。”晴雯嗤的一笑,道:“我素习比他人身子又好些,不过睏了多睡一会子,那里就病了?只是我懒待下床,教茜雪把饭端来吃的,偏又教那嘴碎的瞧了去。”
然晴雯一行说着,却连打了两个嚏喷;宝玉忙道:“不好了,这依旧是病了。”麝月在一旁笑道:“他这病生是自己弄的。早上还好端端的,方才周嫂子来说了两句,把他就气得下了床,竟往房里收拾东西要家去,止穿了件小袄,折腾了半日,可不冻着了。”
几人一时说罢,至晚间却见再无影响,只道此事揭过。然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命众人不得声张,恐王夫人知道遣了他去,只教在里间躺着;又命人去请大夫,道:“趁着老太太今日不在家里,快快请了来看的是。只是悄悄儿的,不要教人瞧见了。”那嬷嬷得了话,便自去了。
谁知事有凑巧,偏李纨合探春同湘云三个往这边来了。原来是李纨探春近日少觉忙得好些,耐不住湘云聒噪,便来同宝玉商议起诗社之事;不成想方走到院里,便见那大夫合婆子一道往外走。探春眼尖,便拉二人一把,往拐角处避了;见人走了方疑道:“好端端的,作甚么请大夫往这里来?”李纨道:“想必是宝玉那里不舒服。”探春摇头道:“这大夫并不是素日往家里走动的;若二哥哥身上不好,教相熟的太医来看也便罢了;作甚么又找这个来?”
几人一行说着,便往里走,正见宝玉拿着药单子看呢。见他几个来了,忙笑道:“甚么风吹了你们几个来?”李纨便笑将缘由说了,又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请大夫来?”宝玉笑让他几个坐了,道:“并不是我病了。不过晴雯昨日着了风,又恐教太太知道了要让他往家去养息;如今袭人不在,他若再去了,这里也没人了。你知道就罢了,只别告诉太太去。”
李纨闻言,沉吟道:“这倒也罢了。只是过两天好了便罢,若不好,还是出去的是。倒也不是恐沾带了旁人,他自己的身子却也要紧。”宝玉忙笑应了,又道:“咱们外面说话去。”于是几人起身,便往外去了。
晴雯本自睡在暖阁里,闻得这话却气上来,见他几个出去了,气得道:“这话说得好没意思!若不是怕过了人,又为甚么教我移出去?我早说要去,宝玉却不肯,如今教人这们说着,甚么意思。”茜雪见他声高,恐教人听去,只对他摇手;晴雯便赌气自睡了。
谁知探春耳目灵醒,离得又近些,是以在外间便闻得了晴雯这话,不免大怒,只碍在宝玉面上不好发作得。待几人说罢,便推托有事,见李纨二人先走了,便向宝玉笑道:“二哥哥也教他们顾我们些体面才是。大嫂子那话难道还错了不成?我方才影影绰绰却听见些话儿,幸得大嫂子不曾听见,是以不曾说。”宝玉却也听见晴雯那话,闻言讪笑道:“大嫂子说得原是正理,况这也是他的责任,又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方有那话。晴雯原火气比他人大,如今病了,更添了气性。待我说他去。”
探春冷笑道:“果然他是气性大的。”待要再说甚么,却又觉不好,是以笑道:“我不过白说一句,恐大嫂子听了寒心罢了;这管家原是得罪人的事,背后也不知多少人骂;只别说到脸上,我们就作不知道了。”宝玉忙笑道:“你何苦说这话。那里又有人敢骂你的?”两人又闲聊几句,探春方才告辞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在探春的眼里,奴才就是奴才,不能挑战主子的权威。
其实探春并不想和宝玉起冲突,但是最近忙啊,一忙就烦,一烦就暴躁了,所以才说了那么几句。
不过终归不是直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