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六月的天气,那目光却萧瑟如晚秋,仿佛刚才那一句回答将仅存的一两片残叶也都席卷走了一般,眼角眉梢,只剩下了一片肃杀。
秦固原强抑住心中不安,向薛婵行礼道:“娘娘病体初愈,奴婢不敢打扰太过。请娘娘好生休息,诸宫贵主都等着今夜蓬莱阁上一睹娘娘风采。”
飞霜连忙为秦固原掀开帘子:“我替娘娘送秦公公。”
秦固原十分客套:“不敢劳烦,请回。”
“秦公公。”薛婵站起来,见秦固原站住,缓步走到他面前:“我送秦公公出去。”
“娘娘要折煞奴婢……”
“走吧。”薛婵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不等秦固原说完话,已经当先跨过门槛出去。
玉钟等人猜她是有话要私下对秦固原说,都刻意远远落在后面。只有飞霜有些焦急,想要追到前面去,却被锁心一把拽住:“别去,想必娘娘是要问些陛下的事,咱们过去她就不方便开口了。”
飞霜这才醒悟,收住脚步,慢慢跟在后面。照壁凑过来,在她耳边嗤笑:“你今日怎么蛇蛇蝎蝎的?怕是久不见秦公公,想念得很了?”
飞霜偷偷掐她的胳膊:“你这死丫头,可留点儿抠的吧。好歹是个宫人,别学那些宫婢整日里想寻个对食消遣。”
照壁脸上勃然变色,冷笑一声:“是了,机会可不都该留给姐姐吗?”说罢也不理睬飞霜,快走两步,追上玉钟等人,将她一个人甩在了身后。
薛婵陪着秦固原走到玉阶馆门口,秦固原转身想要告辞,却被她抢了话头:“我陪秦公公走两步吧。”似是为了解释这反常,她只得又说道:“我已经许久不曾踏出玉阶馆一步了。”
秦固原一时无言,只得默从了她。薛婵的脚刚踏上石阶,就被秦固原搀扶住:“娘娘小心,有青苔。”
薛婵一怔,不禁苦笑。“这可真是应了古今诗家千古寂寥之象。”
秦固原沉默地搀扶她走到平底。一俟脚下平稳,便放开了手。
薛婵展眼望出去,眼前御苑正是草木葱茏繁花茂盛最好的季节。“那日公公送来陛下的酒,我喝了之后便大病一场。再能出门的时候刚下过大雪,就从这里望出去,天寒地冻一片萧疏。那时我想,薛婵,你不能就此颓败下去,熬过了这隆冬,也许就是一片艳阳天了。”她顿了顿,转脸来看着秦固原:“只是没想到寒冬过去之后,是更冷的冬天。”
秦固原微微动容,欲言又止。
“我知道以你的位置,不好说什么。”她笑了笑,又说:“不知公公是哪里人士,南方,还是北方?”
“奴婢从小入宫,就算是京师人吧。”
“京城不算太冷,也就那样就到了头了。听我兄长说,在边郡就不一样。刮起风来,能把马都卷上天去。下起雪来,一夜就能埋掉一头羊。他说刚开始觉得冷,冷到了极处便不觉得了。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冬天在外面冻得久了,手脚冰凉。回来哪怕是摸一杯凉掉的茶,也觉得暖手。”
秦固原怔怔看着她,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薛婵被他的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低下头自失地笑了笑,继续道:“我入宫这些年,因为有陛下庇护,算不得太懂事。就像是无知的孩童,从来不晓得江海之上风波浪急。一旦风波骤起,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其中别无傍依了,才真正害怕。所幸我运气好,有这些人照拂着,吃亏也不算太多。薛婵心中全是感激。只是……”她捏着自己的衣带,语气中有一种令人悸动的决绝:“只是今日才发现天地已经调转了,亲人成仇,旧恩如梦,如今梦醒了,就没有可退的路,可转圜的余地了。”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公公明白。”她目光清亮,不容人退缩。“公公今日此来,不就是想看清楚,看明白吗?”
秦固原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固原身为奴仆,身不由己。娘娘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万众瞩目之中。固原只有一句话要说:娘娘不管要做什么,最要紧的事情是自己保重。”
薛婵细细咀嚼他的话,点了点头:“多谢公公提点。”
秦固原便不再说什么,施礼离去。刚走了两步,却听薛婵在身后叫他:“公公,那杯茶虽凉,我却还是要感激的。”
秦固原并不回头,匆匆“嗯”了一声,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