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1932年的中国而言,新疆还没有被开发,山西、通州、江浙,这三个原棉生产基地控制了整个中国的棉花市场。
江浙的市场已经上天了,姚斌又去了山西,可以想见,这三个市场是同频率同脉搏的。
全国的棉花都疯了。
后悔、尴尬,自己太小看了民国商人的敏锐度,他们确实没有互联网,但他们至少有电报和电话,这已经能够保证商业消息在一夜之间飞遍全国各地。自己悠闲地谈了一个月的恋爱,还想着情场商场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而一张包抄的网已经在他背后展开了。
想要安龙死的,不光是日本人,还有他的手足同胞。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年初的这一波狂赚,让国内棉纺织业同行的眼睛都要滴血了。自己看错了形势,这根本不是价格战,而是一场里应外合的原料狙击战。
这就是国家贫弱的痛苦,反之,他现在更深刻地理解到国家强盛的好处。一个有力的政府会在这种时候执行强制性的管制措施,打击恶性竞争,用关税限制进出口,甚至使用贸易战来互相制裁。在21世纪,美国金融界将这种策略称为“国家资本主义”,中国人的说法,叫“社会主义特色的市场经济”。
但现在的国民政府做不到,也无暇顾及。
前面是铁锚虎视眈眈,后面是捅刀的同胞同行,所以摆在面前的又是老问题,先攘外还是先安内?
要么单枪匹马,跟铁锚死磕,要么,说服国内的纺织行业,联合抵制日货。
金总:“……”
如果眼前的这些国货商家真能看清局势,就不会做出跟风炒作的傻逼行为了。
做生意不是作秀,这是他自己说的。
民国的商场,并不比21世纪温柔,它缺少有力法规的约束,只会比当代社会更血腥。
他和露生在家里对棉花账,房间里转着一个小风扇,吹着冰盆子,上面撒了碎薄荷,取凉,也提神醒脑。露生右手摇一个八角扇子,左手把存棉并粗细纱罗列出来,把齐松义报知的棉价也一并明细列出。用的都是新记法,方便求岳能够看懂。
原棉还剩两千多件,棉纱寥寥无几。
求岳见他左手执笔,不由得惊奇:“你原来是左撇子吗?”
露生嫣然一笑:“我是两个手都能写字。”
“卧槽,牛逼啊!”
“这有什么了不起?”露生不以为然:“成天关在院子里,闲也闲出病来,我就试着左手写字,慢慢的就写惯了。”他放下扇子,换右手写了一遍“求岳露生”,左手又写一遍“求岳露生”,两边字迹大不相同,右边是黄山谷的行楷,潇洒峭拔,左边却是簪花小楷,圆润柔媚。
偶然闲情雅致,两人不禁相视一笑,求岳摸摸露生的脸。
“宝贝儿啊,明年我们可能要凉了。”
“凉了?”
“就是失败了。”求岳郁闷地吐气:“我还想再去一趟通州,如果只靠两千件棉花苟延残喘,明年是一定死翘翘。”
他艰难地看看露生:“我想让你留在家里,帮我看着厂子。”
露生静静地瞧着他:“你是不想让我看见你碰壁。”
——黛玉兽真的善解人意,善解人意到让人心酸。
金求岳忽然有种想落荒而逃的感觉,成功和失败都来在一夜之间,但成功之后的失败真的太刺激了。棉价被炒成这样,要维持今年的生产,就要想办法融资,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安龙的笑话,向谁融资?
他原本的计划是趁着夏天打一波价格战,然后顺理成章地转型廉价,谁知铁锚迅雷不及掩耳,利用原料,把他们转型的路掐死了。
心态崩了。
露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问他:“咱们会输?”
他回答他:“也许会。”
“就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他说:“所以我要去试一试。”
几只细小的飞蛾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围在电灯上,扑闪着翅膀,飞进灯罩里。头一个烧焦了,后一个仍然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