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站着,眼前已经看不清东西,全是一层水雾。
梅先生把什么事情都想到了,把什么情面也都顾及了,这是免了自己拜师的苦恼,却把师父的情分都尽到了。
“梅先生……”他哽咽道:“我怎么配得起呢?”
梅先生微笑看着他:“说实话,当初就是怕你在‘情’这个字上走错,刚才说这一番话,无非是试试你的心性,好孩子,别往心里去。”他握着露生的手道:“六爷没看错你们,我也没看错。玉芙惦记你惦记了十来年,对你的喜爱不逊于我,他和我同在陈老夫子门下学青衣,有些功夫他有独到之处,你就拜他为师,在这里学三个月,也算全你们一段师徒之缘。”
露生听一个字,掉一个泪,跪下拜了又拜,哭得哽咽难言:“谢谢梅先生,谢谢姚先生!”谢谢冯六爷!”
“何必谢我们?这是你那位小朋友求了六爷,六爷来跟我说的。”梅先生笑着给他擦眼泪,把他向外一推:“恐怕听了好半天了,毒太阳下面,叫他进来吧!再晒,晒昏过去了!”
露生身不由己,茫茫然地走到院子里,求岳顶着一张晒红的脸,立在蔷薇棚下,也呆呆地看着他。
露生两行泪下来:“哥哥。”
求岳呆了一会儿,摸摸鼻子,朝他咧嘴笑了。
送别的那天上海又是下雨,给站台增了许多离愁别绪。求岳不叫露生来送,怕自己哭成傻逼,虽说只是分开三个月,金总心里跟被割了肉一样,万箭穿心。只是世上两全其美的事情何其难得,短暂小别,对露生来说却是成全了一辈子的心愿。
金总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得很正确。
这么一想,又觉得非常开心。
自己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到了火车站,收伞上车,他脸上始终挂着智障的笑,因为不笑就怕要哭出来。
对面的大叔有点警惕地看着他。
金总揉揉笑酸的脸,看看车窗外细雨绵绵的上海,想着露生此时或许就在给姚玉芙敬师父茶,后悔自己没有多留一天,见证一下这个历史的时刻也好。只是冯耿光叫他快些回去,把文件准备好、机器准备好,眼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他们谁也不能虚度光阴。
火车的汽笛响了,求岳见月台上送别的人举着伞、挥着手帕,想着自己成双成对来、形单影只地回去,酸上心来,咬牙忍住。谁知月台尽头追来一个人影,细雨里跑得飞快。
那人大声地叫他:“哥哥!哥哥!你等等我!”
不是露生又是谁啊?
“傻逼啊,说了别送了啊!”
为什么一定要来一场这种雨中送别的桥段啊!又烂又俗啊!就不能让老子潇洒地单独离开吗?
金总一面在心里吐槽,一面瞬间泪崩了。
露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追着火车,追到求岳眼前,哭得两个眼圈儿红了,要说什么,又说不出,眼看火车慢慢走起来,淋着雨一边跑,一边哭着喊:“哥哥,你的心我都知道,我必定学出个名堂来,你千万珍重,你千万珍重!”
求岳哭得捂着脸,嗷嗷叫道:“智障吗我是回家不是去枪毙啊!”一面叫露生:“别跑了!摔倒了!我知道了!”
模模糊糊听见露生柔柔弱弱的声音,在风雨里含着泪喊:“哥哥!你等我回来!”
求岳也哭着道:“我等你!我等你!”
火车越走越快,一声声汽笛,把露生的声音遮住了,雨淋湿他们脸,求岳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飙着泪闭着眼嚎:“呜呜呜露生我爱你!呜呜我舍不得你!三个月!要了亲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想走!”
对面大叔惊恐道:“小兄弟别伤心了。”
金总哭着道:“大叔我给你说说我们的故事好不好。”
大叔:“不了吧……”
金求岳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头一次这样哭得这么傻狗,可是并不伤心,边哭边想起他们相识以来的许多事情,又酸又甜,摇晃的火车给他打着拍子,哭得酣畅淋漓。
他们一路走来,每个遇见的人都教会他们一些事,王亚樵教他们把手握紧,梅兰芳教会他们懂得放下。
这也许就是长大必经的事情。放下一点你侬我侬的缠绵,学会成全彼此的明天。
那一路从上海到南京,全下着雨,清澈的雨丝把南京和上海连起来了,像相思绵长不断。它洗刷着天地,要它新生又洁净,像眼泪洗刷着爱情,要它温柔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