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郁郁道:“姑姑。”
“活该。”益阳长公主忍俊不禁:“人家郎才女貌,你却不识相,偏要插一脚。”
李政闷闷的坐着,丹凤眼微斜,在钟意面上扫了一眼,却不说话。
益阳长公主见他动了真心,倒不好再说什么,见钟意情态,只怕有他的苦受,在心里叹口气,默默停了口。
太上皇夫妻与帝后相携而至,殿中人起身问安,太上皇示意落座之后,乐声不绝,却有鸿胪寺丞引着番邦使臣上前,依次跪拜问安,呈上己方贡物。
年前才覆灭东突厥,李唐一雪前耻,今日四方来朝,连西突厥都派遣使臣前来,皇帝心绪极好,面上笑意不歇,太上皇自退居大安宫之后,少有喜色,今日却也面露欢欣。
及至献礼结束,便有歌舞曲乐,管弦呕哑声自典雅转为壮阔,入殿的却不是舞姬,而是披甲持戟的军士,气势雄壮至极。
钟意目光微动,王珪则低声笑道:“是《秦王破阵乐》。”
这原是皇帝登基之初制定的乐曲,向来以威武雄壮,上国气象著称,钟意先前只是听闻,亲眼见到,却还是第一次。
女乐齐声吟唱,听得词曲,清婉之中颇有浩荡之气。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不用宫廷舞乐,而选《秦王破阵乐》,未必没有震慑诸番的意思在,一曲终了,使臣们的面色皆有些微妙。
太上皇一抬手,向身侧人吩咐了句什么,皇帝离得近,想是听到他所说,却只含笑不语,随即便有内侍下了台阶,扬声道:“太上皇令右卫大将军、原东突厥可汗颉利献舞。”
钟意听得一怔,忍俊不禁,唇角眉梢处不免露了些,王珪也笑了,连惯来严肃的魏徵,嘴角也弯了些。
乐师想是得了吩咐,奏的是龟兹曲调,闲适悠扬,另有内侍引了曾经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上殿。
他约莫五十上下,身材矮壮,肤色黝黑,络腮胡子,细长双目锐利的像鹰,标准的突厥人面相。
颉利可汗入得内殿,便有各色目光投来,其中不乏昔日对他称臣的小国,他面上有一闪即逝的屈辱,但很快转为恭谨。
前世钟意也曾在宫廷宴饮之上见过他,太上皇每逢兴致高涨之际,便令他登台献舞,于昔日的突厥霸主而言,这是最难堪的羞辱,或许是因这缘故,颉利可汗只在长安生活了五年,便郁郁而终。
不过钟意并不同情他。
突厥屡屡寇边,残杀边民无数,每逢天灾,便入境劫掠,甚至有屠村之事,自前朝起,华夏又有多少儿郎埋骨边疆?
对于这样的侵略者而言,再沉重的羞辱也不为过。
曲乐声渐起,颉利可汗顺势上前,诸番使臣面沉如水,微露哀色。
倒不是他们同颉利可汗有什么深情厚谊,而是唇亡齿寒,物伤其类。
这等感受,西突厥使臣最为明了,手臂叠于胸前,他起身施礼,竟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唐语:“我听闻大唐天朝上国,礼仪之邦,颉利既已臣服,何必如此羞辱?而今大唐如此行事,却令我等不识礼节之人齿冷。”
诸番之中便以西突厥势力最为强盛,是以敢于开口,其余小国使臣虽未言语,面上却也表露赞同之色。
皇帝自然不会纡尊降贵,同他争辩,目光微动,沈复便起身道:“我听阁下通晓华夏礼节,不妨以华夏之礼对之。春秋便有公羊学派曾言,家仇五代可论,国仇世代可也,颉利自义宁元年寇边,直至武德三年,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更何论当世?”
使臣无言以对,静默片刻,目光忽然转向钟意,道:“我一行自边境入内,听闻天可汗册封一位女子为相,想是上座贵女?”
钟意心头微惊,然而既有侍中之衔,便不必向突厥之人见礼,于是端坐席位,不曾起身,道:“是。”
那使臣道:“大唐有令女子为相的气度,为何不能宽待颉利?颉利已降,便是唐民,我听闻天可汗叫他做了右卫大将军,难道每逢宫宴,还会有唐人将相登台献舞吗?”
沈复平静道:“陛下令怀安居士为相,一是为表彰其孝行,二是为崇敬其德才,居士不惧天威,屡有诤言,士林叹服,颉利区区降臣,如何能相提并论?”
“难道,”西突厥使臣不肯罢休,逼问道:“尊驾身为唐臣,也曾在宫宴之上登台献舞吗?如此行径,与塞外蛮夷何异?”
沈复一时无言,钟意则道:“颉利归降,仍是罪臣,怎可与唐臣并列?陛下令其为右卫大将军,乃是额外优待,天恩浩荡,倘若以此为由,漫天要价,却是不知天高地厚。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唯有以直相报耳。”
她微微一笑,道:“我听闻突厥沿袭匈奴旧制,每逢攻占敌对部落,必尽杀其男,没其妇孺,剥取成年男子头盖骨,以为酒器,其茹毛饮血之态,与禽兽何异?使臣能立于大殿,谈论礼仪开化,才叫我大开眼界。”
那使臣面露讪然,声气讷讷,倒很有几分气度,躬身一礼,道:“阿史那延受教了。”
言罢,又去看沈复,笑道:“二位好词锋,当真珠联璧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怀安居士同沈复原就是有婚约的,只可惜作废了而已,一时间,大殿众人当真神色各异。
皇帝侧目去看李政,便见他正看钟意,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真叫人想扇他两巴掌才好。
大唐臣工力挫西突厥,太上皇倒很高兴,皇后见无人再语,含笑道:“奏乐吧,别叫颉利可汗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