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街紧紧相邻的两家侯府,眼下正是一家欢喜一家愁。
威宁侯府自从老侯爷顾长兴去世,尽管顾振袭爵,可毕竟是个没有正经职司的小辈,又是庶子出身,往日里下人们虽说都趋奉得紧,可都知道顾振在顾家没多少话语权。现如今连世袭铁券都被收回了,而且主人还要被赶到老家去,上上下下也不知道多少人惶惶不可终日。
而武宁侯府却随着武宁侯顾长风的平安归来,阖府上下一片喜庆的气氛。这会儿宁安阁正房之中,太夫人看着左下手坐着的次子,眉宇间多日郁积的阴霾全然散去,左端详右打量,就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好半晌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一年多没见,你又瘦了一圈!”
“都是儿子做事失当,让娘操心了。”
顾镇已经是身材魁梧的人,但相比其父武宁侯顾长风来,个头差不多,壮健甚至犹有过之,但父子俩站在一起,顾镇气势就首先逊色了一截。尽管尚不满五十,可因为常常率军在外,此前又在陕西镇守了好几年,顾长风已经有不少霜白的头发,额头上亦是有三根深深的横纹。眼神炯炯的他说完这话,便又看着对面长子长媳,随即再次欠了欠身。
“为了我的事,还让公主这般操心,都是我的罪过。”
“爹快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您若是这么见外,岂不把我当成了外人?”
嘉兴公主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见太夫人冲自己招手,她连忙起身走上前去,挨着太夫人坐了,又紧紧握了握那双苍老的手。这才含笑说道:“爹能够平安回来,咱们顾家就有了主心骨。不但老祖宗高兴娘高兴。弟弟妹妹一个个都松了一口气。”
顾镇也凑趣地说道:“是啊,爹,就连珍哥也好像知道您回来了似的,今早竟是比平时都起得早。本来还想抱来让您看看长孙的。可这小子不争气偏生这会儿睡着了。”
“老爷这次一出去就是这么久,竟连长孙降生都错过了。回头可得好好给珍哥一份见面礼。”王夫人听顾镇少有地说笑,也免不了打趣道,“家里上上下下都送过贺礼了。就连瑜儿和晗儿也都送了两件小小的长命锁。老爷你可别落下了。”
乍然从阴暗潮湿的锦衣卫诏狱回到了家里,听着这些老母妻子儿女这些话,顾长风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不由得笑了起来:“忘不了。不过,既然是我的长孙,我可不会送什么金银之类的东西。这次从鞑子手中缴获了不少好货色。除了敬上的之外,还有一条做工精细的马鞭子。这先送了给他。等到他能握住那条马鞭子的时候,我就给他找一匹最适合他的马驹!”
“爹,要说马驹,我已经送过珍哥一匹了。”下头的顾铭突然开口插了一句,见顾长风愕然看了过来,他便含笑说道,“是端午节勋卫散骑舍人御前射柳的时候,我拔得头筹赢来的彩头。我特意从宫中御马监挑出来的才三个月大的小马驹。”
顾长风没什么时间管教儿子,此时听到顾铭这竟是御前得来的赏赐,不由得赞赏地点了点头,但旋即又沉声说道:“勿要自满。舍人当中也有其他武艺出众的,你需得时时刻刻磨练自个,别给顾家丢脸!”
“你呀,就是军中养成的作风,在外头训下属,回到家里还要训儿子!”
嗔怪归嗔怪,但太夫人还是满脸笑意。见除了顾钟之外,顾长风的其他儿子都站在下头,但大多数都不敢贸贸然插话,她就笑道:“这些天大家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也都辛苦了,如今就先散了吧。老二媳妇,晚上在你们的后厅摆两桌家宴,大伙儿一块热闹热闹。”
王夫人连忙答应了,及至顾镇和嘉兴公主这些子女小辈全都退了下去,她这才开口问道:“晚上既是家宴,可要派人去接瑜儿和晗儿回来?”
提到此事,顾长风方才一下子想到了外甥女,立时眉头大皱道:“不是早说了已经从归德府把她们接到了家里吗?之前外头那样风声鹤唳,她们怎会搬出去住?还是她们觉得顾家那时候已经岌岌可危,这才搬出去躲一躲?”
此话一出,太夫人顿时脸色一阴,还是王夫人低声说道:“老爷别误解了那两个丫头。她们两个都是好的,之前消息传来的时候,上上下下都乱成一团,她们两个带来的那个妈妈却还狼心狗肺,挑唆她们对娘说要搬出去,自己甚至先卷了细软回张家祖宅安顿,结果她们却在娘面前说,要留在顾家和咱们共患难。”
“竟有这样的事!”顾长风又惊又怒,随即却又露出了一丝异色,看着太夫人就轻声问道,“那个章晗娘觉得如何?”
“那是个很好的姑娘,你妹妹把人教导得着实不错。最近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回头让你媳妇告诉你吧。”
太夫人犹豫片刻,正想提自己让章晗去做的事情,外头就传来了楚妈妈的声音:“老祖宗,老爷,夫人,外头顾泉回来了。”
听到这话,太夫人微微一愣,随即立时说道:“让他进来!”
顾长风素来信赖顾泉,因而也没觉得母亲让人登堂入室有什么不妥,可不免有些奇怪,王夫人少不得在旁边低声解释道:“老爷下了诏狱的消息传来的那天晚上,娘就让顾管事护送她们姊妹去了张家祖宅,还让我精挑细选了几个家将跟了过去。”
品出了这番话中的滋味,顾长风忍不住端详了母亲一眼,见太夫人面上既有关切,也有几分挣扎,他不禁有些奇怪。不一会儿,随着门帘一动,就只见一身灰布衣衫的顾泉进了屋子,却是二话不说就跪下磕头道:“太夫人。老爷,夫人。”
“起来说话。”顾长风唤了一声。见顾泉依言起身。他打量片刻就笑道,“这次没把你带在身边,乍一开始的时候还不习惯。你别忘了多训几个精干人出来,回头打仗我还少不得你!”
“老爷过奖了。我这一身本事,还不都是老爷手把手教导的!”顾泉低头应了一声后。随即就开口说道,“太夫人,今天依您的吩咐。已经处置了那宋心莲。接下来是送到田庄上去,还是送衙门法办,还请太夫人示下。另外,得知老爷平安归来的消息,表小姐和晗姑娘都很高兴,问是不是立刻回来。”
“宋心莲送去滁州那边的田庄。送到之后,照前例处置就行了。”太夫人不以为意地吩咐了一句。随即就说道,“至于她们姊妹两个,自然得接回来。”
眼见顾泉答应一声便要告退,太夫人突然又叫住了他道:“之前我让晗儿去办的事情,你可知道是怎么办的?”
“回禀太夫人,张家祖宅门口一直有锦衣卫的暗探,所以那一天小人带着两个家将借口出去置办家具和各种陈设,将锦衣卫的暗探引走了两个,并没有跟着晗姑娘。只是那天晗姑娘回来之后,说是大街上四处遍布护卫,所以用了别的法子。”
说到这里,顾泉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那就是在老爷下狱后的第二天,小人引走那几个暗探的时候,远远经过几位公侯伯和朝廷尚书侍郎之类府邸的胡同前头,都看见守着军士,戒备森严得很。”
“知道了,你去吧。对了,今天就算了,二老爷才回来,明日你带人把她们两个护送回来!”
等到顾泉离开,太夫人长长吁了一口气,见顾长风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她方才开口说道:“你也应该知道,这次你出来,老大的振儿却被收了世袭铁券,还受了申斥,责成立时离京回老家。我那之前就在想,你若是能保全,顾家至少有人撑着,可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他那自私自利眼里又没人的性子,非得把咱们顾家全都陷进去不可!所以,我本打算让章晗拿着我的信物去见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刘大人,看看能不能让他帮忙。”
“娘,刘大人就算和我们家交好,可那等时候……”
“我并不是想让他保奏你,只想找几个不相干的御史,让他们弹劾一下振儿。横竖他劣迹不少,一搜罗就是一大堆,根本不费事!等到声势起来了,再让人弹劾咱们顾家勾结皇子窥伺皇位,如此下一剂猛药,兴许反而能够脱困!”
听到这些话,别说王夫人面色惨白,就连顾长风亦是吃惊非小。许久,他才声音苦涩地说道:“娘,您这风险实在是冒得太大了……而且将这样的大事托付给那样一个姑娘……”
“我是破釜沉舟死马当做活马医,可你如今出来,再加上前几天御史们的动向,她兴许真的做到了。”太夫人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可她若是真的做成了,我却又担心她是不是遗落了什么把柄给人,如今这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对了,老二,皇上既是让淄王送你回来,可有什么消息?”
顾长风暗想如此大事,若泄露出去后患无穷,章家父子如今又不在自己手中,若要长长久久,只有死人不会说话。可此刻不好明说,他不免打定主意要好好向王夫人问问自己不在这段时间,那姊妹俩究竟还遇到了什么事。可太夫人突然问到这个,他一时犹豫了许久。
“娘,外头有传言说韩国公旧部汇集辽东,以君上不义为由头造反,听说还拉拢了不少女真人,一时连东北的科尔沁都蠢蠢欲动。这是我尚未抵达京城之前打探到的消息,这事封锁得很紧,想来六安侯兄弟三个全都处死,也是因为这个。毕竟,王家当年和韩国公的干系不小。”
说到这里,顾长风脸上满是叹息,隔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东宫之位虚悬已久,说不定皇上如今这般动作,也是因为要再立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