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传旨的内监,板着脸坐在荣禧堂的花厅上,冷着一张略显阴柔的脸,根本对身边赔笑的周瑞不理不睬。他这传旨太监,总是来往于勋贵大臣人家,却还从不曾被如此怠慢过呢。从他到这府上来,眼看着都已经小半个时辰了,却是连一个正经主子都没瞧见,就一个奴才秧子支应自己。
这荣国府,可真是……哼!
“贵府的主子们,可真是忙啊。咱家到了贵府上,也有些工夫了,还没有一位腾出时间来接旨么?”传旨内监斜着眼睛去睨着周瑞,故作不经意地举了举手中捧着的皇后娘娘懿旨。
周瑞艰难地蠕动下喉结,赔着笑脸抹了把额角的汗渍,道:“您,您多包涵,多抱憾。今日府上的事情有些多,主子们都……都、都……”周瑞有些编不下去了,心中暗恨那些倒霉主子们,一个个都不知道干嘛去了,让他一个下人顶在这儿,被个太监阴测测地看着。
天知道,老子只是个下人而已啊!
“您在这儿再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再去催催,催催……您坐、您坐坐。”周瑞坐不住了,大冬天的脸上就跟淋雨似的,就没有干过。他出了花厅便直奔二老爷所在处,不管如何总要有位主子出面才好,不想却被丫鬟拦在了门口。
“周管家,老爷正在梳洗,您这会儿进去不太方便。”
“你……”周大管家简直想骂人,握着拳头真想一拳头打过去。这都什么时候了,老爷还有心情梳洗,若是叫传旨的内监知道了,等回了宫还不知道怎么编排荣国府呢。他一甩袖子,转身又往荣庆堂那边儿去。他那媳妇也是的,怎么去请人就一去不回了呢。
好在,周瑞还没到垂花门,就瞧见王夫人扶着贾母走了出来。他忙迎上前去,躬身施礼之后,边陪着往外走,边道:“老太太、太太,外面接旨的香案等都已经备好了,只等着您二位过去接旨了。传旨的内监已经有些不耐烦,所以……”能麻烦您二位走快点么?!
虽然刚才只是一打眼,自己便低下了头,可周瑞却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去撒么老太太。方才赖大家的干的好事,他可是听说了,只是没想到那女人还真是个能耐的,老太太的脸居然被糟蹋得……这么精彩!
这要是被传旨内监瞧见了……
贾母是真不愿意出荣庆堂上房啊,一则是方才遭受的打击和伤害实在太大,她根本就承受不来,被个贱人奴才伤成这样,她恨不能一闭眼就再也不睁开;二则就是不知宫里为何传懿旨出来,是不是那私放印子钱的还没完,是不是要降罪给她。
但,接旨这种事,又岂是能磨磨蹭蹭的。方才她收拾的工夫,就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要是再耽误下去,传到宫里去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可是,她、她是真的迈不动步啊。
一行人刚走到花厅门外,便能听见里面一个尖细的声音,笑得十分谄媚地道:“哎呀,荣侯爷真是太客气了,那小人就却之不恭了。在宫里便总听怀大总管说,您最是体贴我们这些奴才的,如今见了果然名不虚传啊。”
接下来,就是贾赦的声音,只听他道:“一点儿小意思罢了,你不嫌弃就好。这几年我忙于公务,便有些疏忽了家人的管理,今儿个倒是怠慢你了,还请莫要介怀才是啊。待会儿传懿旨的时候,还请莫太过严厉,我家那老太太到底上了岁数,就怕她承受不住啊。”
“您放心吧,小人心里有数的。荣侯爷如此孝顺,贵府的老太太真是有福气啊。”赦大老爷的话音一落,传旨内监便赶紧答应道,嘴上更是将大老爷一通恭维。
这位荣侯爷可不一般,不但深受圣上信任与重用,就连在老圣人面前也说得上话儿。他来荣国府之前,皇后娘娘可是特意交代了,旁人也就算了,对这位荣侯爷可千万得客气着点儿呢。
贾母心中正忐忑,听了贾赦的话一时也弄不清是个什么意思,到底这懿旨是个什么内容呢?听着那孽种的意思,皇后娘娘是下旨训斥她了么?
“哟,等了这么半晌,咱家可算把正主儿给盼来了。”传旨内监的眼睛挺尖,一眼瞅见了在门口的贾母等人,不怎么留情面地说道:“两位诰命,可快些接旨吧,不然等会儿咱家回到宫里,都要没法儿跟皇后娘娘交代了。”
赦大老爷自然也起了身,起先只是瞥了贾史氏一眼,瞬间就被她的惨状给吸引住了目光。呵,这又青又肿的眼睛,这一道一道的脸,可太吸引人了。老爷他倒是听说赖大家的来闹的事,却也没想到那女人的杀伤力这么大。早知道如此,老爷他就不该忙旁的事,应该先把那照相机弄出来才是呢。贾史氏这副形象不能留下个纪念,当真是平生一大遗憾。
传旨的事情其实也简单,一切道具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内监举起懿旨,贾母同王夫人跪下听旨便是。至于其他人,自然都是要回避的。赦大老爷也不跟这儿碍事,憋着笑又瞅了贾史氏几眼,甩袖子便往后头去了。既然不能永久保存,自然得多看几眼才算够本儿啊。
只是,大老爷也没能在后头多坐,不过片刻功夫,花厅那边就响起了惨呼声,然后就是一通儿乱糟糟的喧闹。圣旨的内容,赦大老爷是知道大概的,那声惨呼不用问,当是大受打击的贾史氏发出的。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荣耀尊贵的一品诰命被拿掉了嘛,怎么能不叫唤两声呢。至于后面的那嘈杂声……
“那边怎么了?”赦大老爷也没急着往花厅凑热闹,自有人过来给他报信儿。
“老爷,皇后娘娘在懿旨里训斥了老太太和太太,然后剥夺了她们的诰命。老太太大概是接受不了,一口血就喷出来了,然后就晕倒了。这不,那边儿如今正忙着请太医呢。倒是宣旨的内监,如今也没个人招呼,脸色儿都漆黑了呢。”
“既如此,你去好生地把人给送出去,出手也别小气了,去吧。”赦大老爷打发了报信之人,独自坐在椅上发呆。
他从记事起,就只把贾史氏当成娘亲,幼年时虽是在祖母跟前长大,但对于娘亲的向往却一点也不少。每回瞧见娘亲同弟弟两个人亲密的模样,在他的小心思里是羡慕嫉妒的。可娘亲却从来都没有那么对他过,每日也不过是请安的时候见个面,连句体己话都不会说。他也曾试过,要腻到娘亲的膝边撒娇,可结果却是被毫不留情地推开了……
好在,他还有个疼爱他的祖母,让他的童年能得到许多安慰。可后来,祖母她老人家也去世了,他也曾想过回到父母膝下尽孝。但是那结果,却是险些让自己落入永难回头的地狱深渊。后面的几十年,他其实一直都在思索,为什么一个亲娘,能够那么对待自己的儿子呢?!
二十年里,他都没能找到答案,却也明白了该如何自保。是以,他贾恩侯顺利地长成了个好se的废物纨绔。直到那一日在书房里做了那“梦”,他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呵呵!原来,他根本不是贾史氏亲生的。一切的疑惑都随着这个答案迎刃而解,一个不是亲生的孽种,挡了她儿孙的仕途,也挡了她的财路,这还不够吗?!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心里起了强烈的报复之意,他恨贾史氏!
不光是她毁了他的母亲,更因为她毁了他对母亲的向往。
可是,此时听到贾史氏的惨状,本应该欣喜的他,为何心情却并不飞扬,反而会这么地意兴阑珊呢?赦大老爷捂着自己的心口,这里依旧只是平淡的跳跃着,丝毫没有要雀跃的意思。这,说明了什么?
大老爷并不愿往深里去想,索性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他……进宫找祜祜去了。
“还能是怎样,不过是赦赦你的心境开阔了,再不将她放在心上而已。”听了赦大老爷的倾诉,宇文祜窃笑了半晌,直到大老爷都瞪眼睛了,才道:“本来也就是嘛,她不过是一个后宅妇人罢了,还值当你当成一世之敌的?如今她既然已经罪有应得,你也该将她放下,忙活自己的事才对。”
“嗯,你说的也对,我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往后呢,贾史氏同政老二那一房,只要他们不招惹老爷我,那我也不再跟他们过不去。”赦大老爷闻言点点头,但旋即又板起脸来,做了个凶狠的表情,“但他们若是再上赶着找事,那就别怪老爷我心狠了。”
宇文祜看在眼里,只是笑着摇头。别看恩侯嘴上如此恶狠狠的,可到底还是跟以前一样,心太软了。不过这也无妨,左右都有他在呢,也不担心那起子糟心的再起幺蛾子。
在祜祜那里得到安慰之后,大老爷是抹黑回的家,结果一进门就听林之孝禀报,道:“老爷,隔壁出事了。老太太接完懿旨之后,不是吐了血的么,请了太医看过之后,说是中风了。如今人虽然醒了,可听说日后怕是起不了身了。”
啊?这么严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