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新的到访者的消息的时候,斯卡正准备参加一场新的会议。
“鹰人?”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有时间的时候,我会去见一见他们。”
他推开大门,来自不同分工的各级队长正陆续到位落座,他走向长桌,在低头看笔记本的药师身旁坐下,片刻之后,云深从另一扇门走入,身后的高大青年依旧如影随形,看到斯卡,云深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今天没有人迟到,在通报了运动会的各项消耗,进行总体总结后,会议很快就进入了正题。首先是公布下一季度的生产目标和计划,然后是具体的安排和一些人事变动,接下来就到了发言时间,各级负责人都已经明确了自己下一阶段的任务,但之前工作中遇到的问题和即将开始的任务可能遇到的障碍都需要借此机会沟通。
以聚居地目前不管在哪个世界都堪称奇葩的体系,在唯一而且是至高的控制者云深的管理下,生产方面的队长们需要考虑的基本都是技术和上下游协调问题,相比之下,兼任了相当部分民政工作的教育组别要面对的情况就显得复杂多变得多,而在不久之后,他们将陆续接纳数量接近甚至可能超过现有人数,而且毫无基础,语言混杂的学徒们。要给这些人准备安排住所和饮食,引导他们适应聚居地的规则,还有制定课程只是开始,想想之后的等等工作,一部分人不由自主地按住了额头。
不过这一切多少都有前例和经验,负担虽重,却不可能真的多么沉重。除了少部分的狼人,没有人对云深吸纳人口的决定有异议,他们现在缺人,缺乏的不是奴隶和苦工,而是掌握一定知识,能够应用它们的“人”,在术师之下,这种人越多越好,越聪慧越好,无论他们是否来自遗族和山居部族,无论他们是狼人还是其他兽人。在聚居地的众人眼中,外来者们学会他们的技艺,然后回头对付他们的可能是有的,却还不值得为此束缚手脚。奇迹总是很难重复,何况他们所经历的奇迹全都来自于一个人。越是学习,越是投入自己所做的工作,越是理解术师的计划,看着曾经做梦都无法想象的未来在面前铺展,他们就越了解自己是站在一个多么惊人的□□上,身处的又是一种何等的事业。
他们已经拥有力量,并且将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这种来自更进步的文明,通过团结的集体而产生的力量,不是任何一个落后的个体能够窃取的,而他们的领导者仍在不断前进。那些即将来到的不同部落的“学徒”们也许会回去,但不会是全部,即使最终回到了他们的部落,在经历过聚居地的生活之后,他们和自己的族人也将完全不同。
他们要保证这一点。
会议结束后,云深留下了教育组的一部分人进行更细致的讨论,内容是下一步的思想教育。
作为一个生长于所谓“集权”国家,世界观早已成熟的成年人,统一意识形态对云深而言是非常自然,没有任何必要去迟疑的选择,尤其聚合在他身边的是这样一个复杂的群体,不同的语言和习俗,种族之间的差距也堪称巨大,利益和武力能拉拢联盟,却不可能成就一个坚实的集体。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去有意识地引导什么,生存危机迫在眉睫,他唯有竭尽所能去使用他能够驱动的任何人力,而在这个不长也不短的过程中,遗族的人们协助他建立起了惊人的权威。这份权威至今没有任何动摇,在明确自己的地位后,云深却不能任由这种权威继续发展下去,变成以他为主的新信仰。
因为——
“这不是唯物主义。”他对范天澜解释道,“也不科学。”
教育组目前使用的初级和中级教材都是云深编写的,从迁徙的旅途开始到现在,他的日常工作中始终有一项固定的教学任务,即使偶然发生意外,也会在其他时间补回来,教学的内容不只是农工数理化,也包括了许多教学和沟通技巧的交流。而他的学生们从字句紧跟,恨不得要把他的每句话都背下来,到能够根据课堂情况自由发挥并成果宛然,经历了许多次的应用和反馈过程,而经过云深差不多是手把手的指导,他们的思考方式也渐渐向他靠拢。
初中级教学包括了现代小学六年级和一部分中学内容,不同于另一个世界,聚居地的性质使得教学内容非常倾向于实用,而他们也有相当多的实践例子充实课程纲要,正是这种实用倾向,思想教育没有单独开课,而是和语文课程合并在了一起,在识字,学习语法和文体的过程中穿插集体主义和品德引导并不突兀和多余,那些兽人部落的学徒来到之后,这种方式也不会有太大改变。
所以云深要开的新课程不是对这些内容的加深和重复,而是另一门曾经有许多人认为毫无意义,甚至极其反感的学科。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云深说,“对古代国家来说,祭祀和战争是最重要的事,战争在外维持国家的稳定和扩张,祭祀在内维护统治的正当性和延续性,延伸到现代,军事力量和意识形态是所有政权的基础。宗教和封建都有其存在的必然和合理,但农业社会发展到极致也无法对抗新生的工业文明,跳跃式发展的基础是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已经从直观抽象出规律,并以此改造了现实,新的生产关系决定了新的上层建筑,也必然有新的意识形态。在满足温饱的基本要求后,我也许能够作为一个文明的道标让他们再追逐一段时间,但这种标的最终将被别的追求所取代。”
云深沉吟了一会,“‘人民’,每个人都是不同于他人的个体,当人聚合成群体时,他们就有了共性。人们为了解决生存的困境才集合起力量,在生存的压力减缓乃至消失之后,松懈是必然的。避免痛苦是每一个人的本能,不仅避免身体上的,也避免精神上的压力,艰苦奋斗从来不是受人欢迎的口号,但我们必须有更长远的目标。我们会有一个新的政权,决定它的存在寿命的,不是它拥有的技术和工厂的数量,而是维护和管理这个政权的组织。它需要严密科学的结构和强大的执行力,能够与时俱进,自我更新,而身处这个组织之中的人需要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该做什么’。”
他轻轻靠上椅背,对对面的俊美青年微微一笑,“我知道的为此尝试过的人最终都失败了。”
但他仍然会去尝试。这不是一种乌托邦理想,也不是冒险,在现代社会,无论在学校,企业还是军队,这都是任何一个合格以上的管理者都必然去致力实现的。
他所知的历史上只存在过这样一个组织,“人民群众的目标不一致就让他们一致起来,人民群众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告诉他们应该要什么,人民群众不知道该怎么反抗压迫者那就告诉他们怎么造反”。狂热是可怕的,所有的狂热都会终结,但狂热的灰烬仍然构成了未来坚固的基石。
云深已经让许多不合时宜的东西出现在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目前来看还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继续下去,而在面对多种成分的人口混居的局面时,对已有和即将发生的一些情况,有一种理论能熨平绝大多数的种族民族和宗教冲突。
教育组的年轻人们表示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斯卡和药师也全程参与了这一次短会,在以某位黑发少女为首的年轻人们利落离去之后,斯卡看着在审视会议纪要的云深。
他有一种十分,十分微妙的感觉,就像在聚居地活动室里一种堆积木牌的游戏中,击垮那些耸立的堆型的第一块木牌被推倒之前的那种感受。
而这种感觉他几乎已经熟悉了……
将另一份会议纪要交给斯卡,在药师非常自然地接过去之后,云深说:“关于这次鹰人的来到……”他看向斯卡,“你有何打算?”
“如果是来代替某些人讲和的,那毫无意义。”斯卡说,“若是他们想要再次开战,那么,我求之不得。”
云深思忖了片刻,“无论这次得到的结果如何,我会支持你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