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仿佛永恒的寂静。如同面前这片仿佛永恒的黑暗。
这是宇宙的死亡之伤。维度战争持续千年,生命的足迹传播至何处,战火就燃烧至何处,没有一个种族不渴望结束这场战争,然而胜利的机会极其渺茫。
但他们最终还是胜利了。
当那些五维入侵者终于被消灭,被驱逐出这个宇宙,它们触须所及的数十万个超星系团完全湮灭,主战场上以千亿计的高阶智慧生命也随之葬送于那片黑暗。战争留给这个世界的除了无尽的伤痛,还有可怖的终结,这道裂隙将一切寂灭的时刻极大地提前,它就在那里,横亘于所有种族面前,没有一种目光能够逃避,几乎切断了所有希望。
几乎。
黑暗两岸,是同样的星河如雪,光华璀璨。灭亡仿佛近在眼前,但对于个体,甚至许多弱小种族来说,那个时刻仍然是遥远得难以想象的未来,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许久,他们存在的痕迹恐怕早已湮灭于时光。生命繁衍生息,世代更替,战争的痛楚随着经历者的渐次逝去而渐渐消弭,新生代们继续向前。
这并不容易。有时候,他们要遗忘,甚至背弃过去,才能轻装前进。
裂隙之中什么都不存在,从那片绝望的黑暗的边缘直到数千光年之外,才有一片隐约可见,冬日雾气般暗淡的星云,给这道死亡之伤覆上一层微薄的遮掩,而构成这片纱幕的,是最终一战中破碎的亿万星辰的残骸。相比背后那片寂静的恐怖虚无,这里才是寄托哀思的墓园——总有一些足够长命,并且没有在进化之中丢弃多愁善感的种族愿意回到这片凶险之地。
仿佛细沙汇聚,又如同薄雾凝结,在紊乱的射线暴流和无规则翻滚的超重元素聚合体之间,一些量子生命停了下来。
缓缓展开的力场隔绝了外界的险恶环境,被它们,或者说他们围在其中的,是一枚小小的,光滑的,黑晶色表面之下如同凝聚了无数星辰之光的……卵。即使当初包裹于外的数十层超合金舱体都已磨损殆尽,袒露在超过十万度的背景高温之中不知多久,凶暴的射线暴流和超重元素也没有给它造成任何伤害。
在这片温柔的力场之中,这枚小小的卵慢慢停止了翻滚,静静悬停。量子生命们围绕着它。
“奇迹啊……”
低语在在这些它们之间传递。
“居然在这里还有一位……”
“还活着……”
“并且即将成熟……”
“在那两位先后离开这个宇宙之后……”
“他们的两支血脉留了下来。”
巡游中断了。这些量子生命离开了墓地,带着他们最新,也是最重要的发现。
“皇帝离去之后,圣者最终也带着三十六亿思感舰队追随而去,为我们寻找不致消亡的生存之道,他们破壁而去。如今障壁依旧,星网依旧,他们也许将在遥远的未来归来,也许终不能归来,没有种族能够遗忘他们的贡献,无论战争之中,和战争之后。既已承受庇护,自然应当回报。”
雾气从四方围拢而来,缠绕汇合,一颗彗星渐渐成型,银色的彗尾摇曳着,在这片能够绞杀大多数实体生命的广阔丧地中如同轻盈的游鱼,每一次摆动都跨出数光年的距离。那颗聚敛星光的卵作为彗核被谨慎地守护其中,他们很快就会离开这片墓地,穿越巨洞,进入那些完好的星系团,到那些再度布满生命痕迹的星系中,到那些再度复苏醒来的文明,到那些再度繁衍扩张,生机勃勃的生命之中去。
让死亡和别离都暂留身后。
“我是三天之前落地的。”自称为云天舒的青年说。
“在那之前,你一直待在‘巡游者’之间?”布雷斯惊讶地说,“你甚至是由他们抚养长大的?这可真是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我们很难想象他们成为养育者,呃,要知道,巡游者们有一些外号,而且跟我们这些‘地上’的人关系不怎么好。”
“他们对我很好。”云天舒轻声说。
布雷斯看着他的脸说:“那是应当的。”
青年微微一笑。
易思明一边搜索星网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如果在这之前,“云天舒”这名青年都是待在“巡游者”的船上,甚至是由他们养育成人的,那么青年与年龄不符的外表倒是可以解释了,在巡游者们的飞船上,时间流逝的速度和地面是不一样的。何况如今的人均寿命已经恢复到二百五十年左右,但至少凭他的经验,很难有人到了这种年纪还有这样的眼神和情态。只不过……
虽然“巡游者”们在法律上是和他们完全一样的人类,然而早在新历之前,他们就完全舍弃了地面生活,一生都在他们的复合体飞船上渡过。来自帝国文明的特殊引擎几乎能将宇宙所有的可见物质变成动力,就算他们不依靠地面,也有足够的能量维持那些小行星一般的巨型飞船的生存系统,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舍弃的除了天空与大地,还有属于人类的肢体。
自纯人类内乱发生之后,没有人知道最后一个拥有常人外貌的巡游者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在所有可见记载里出现的巡游者形象都是战争机器般的钢铁巨人,而这不过是为了照顾他们这些地上的“脆弱”同族而特别构造出来的形象,当他们不顾及这点小事的时候,情况就令人有些不安了。案例如曾经在远地星球发生过一次冲突,星球护卫队惊慌失措地越级向上级军区报告遭遇异域入侵,被前所未见的怪物外表的飞船袭击,一团忙乱后才解除“误会”,那不过是一位刚吞掉一批废弃飞船而在外散步消食的同胞而已。
但那些全身上下没有一滴血液,皮肤,肌肉和骨骼都是超合金,所有的思维和语言都被各种波替代,很有可能连大脑都变成芯片的所谓“生物”,还能称之为同胞吗?
在当年,地面上的人们陷入内部的争端和混乱时,这些身份上还被称为人类的巡游者们也被变相驱逐出了星系,当他们经历漫长的旅途归来,内乱已经结束,新历开始了,掌握着旧文明记录和技术的巡游者们受到了微妙的对待,新的统治阶级依旧认同他们的人类身份,除了和平相处,互不侵犯,几乎不对他们作任何要求,但巡游者不再踏足任何一个拥有行政权的星球,也不再向任何自然生命敞开他们的飞船。
当然,他们仍然和地面上的人们有交流和交易,但那更像他们维持人类身份而尽的义务,而非需求。
那么,这样的他们会抚养一个外表完全是人类的幼儿,将他教养成长,并且将他独自一人放到地面上来?
“我们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云天舒说,“从找到我的时候开始,我的养育者们就一直朝着这个星系前进。因为这是我的父亲的故乡,他们认为我也许更适合在这里生活。”
“你的父亲?”易思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