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潭人喝酒讲究公平,没有主角,没有重点围攻的对象。中途来人,你别怕,人家敬酒不分内外,一视同仁。可不像有些地方大搞“车轮战术”,进来一个人,只冲着你喝,实施精准打击。
敬酒的程序结束后,一般要进入“打关”阶段,常见的喝法是划拳。在临潭称“划拳”为“敬拳”,言下之意是以划拳的方式敬酒。划拳定胜负,拳输把酒喝。倘若是敬拳者输了喝了酒,还会心生惭愧,意思是这酒没敬成。当然,划拳的过程中,谁也不会让着对方。相比以言语打酒官司,划拳有些不文雅,有些火药味。以言语打酒官司,评判标准难以确定,有时战线会拉得过长。其实,划拳要好些,要赢,就得开动脑筋,这样不至于过早地迷糊;手指神出鬼没,嘴里也不会闲着,说一说叫一叫,能够哈出酒气,有助解酒。临潭人划拳“友谊第一,输赢第二”。不见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更不会有赢了的盯着输家喝,输家磨磨唧唧地不喝,或耍赖少喝不喝的。
不仔细观察,有时还真难发现他们的酒量有多大,只觉得他们在不停地喝,没一丝醉态。他们划拳,一般起步是一拳或六拳,总计六杯酒,输的喝四杯,赢的喝两杯。真正惊心动魄的是一种叫“塔尔寺”的划拳法。塔尔寺,又名塔儿寺,是先有塔,而后有寺,故名塔尔寺。塔尔寺是中国西北地区的佛教中心和黄教的圣地,创建于明洪武十年(1377),得名于大金瓦寺内为纪念黄教创始人宗喀巴而建的大银塔,藏语称为“衮本贤巴林”,意思是“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塔尔寺的主要建筑依山傍塬,分布于莲花山的一沟两面坡上,有大金瓦寺、大经堂、弥勒殿、九间殿、花寺、小金瓦寺、居巴扎仓、丁科扎仓、曼巴扎仓、大拉浪、大厨房、如意宝塔等9300余间(座),组成一个庞大的藏汉结合的建筑群。上塔尔寺,顺山势步步登高,一层层,颇费体力。以此划拳,便于计数。划小塔尔寺,五层为限,从一层到五层,输者得分别喝一二三四五杯酒,下来时,分别喝五四三二一杯。如果是划大塔尔寺,就是在五层上左右转圈,输者一次喝五杯,转多少圈,由发起者定。大塔尔寺、小塔尔寺,来一回要比上真的塔尔寺有难度。如果和在座的所有人都来一回塔尔寺,那阵势可谓生猛。可人家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尽管如此,大小塔尔寺出场的次数并不多,人家还是细水长流慢慢喝。
划拳决定输赢,但你输了可以找人代酒,你不会划拳,可以找人代拳。你不想参加,也没人勉强。划拳,本是最直接有效的决战方式,可人家愣是注入了游戏精神,不在乎输赢,不在乎多喝少喝,重在娱乐。
把酒当茶喝,是临潭人的奇妙之处。那边在打关、划拳,这边两人或聊天或说事,你搞不清他们是在推心置腹地交谈还是在讨论、商量某事,但见时不时就有人喝一杯。那情景就跟喝茶一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依然回到说话的状态,或者一直就在交谈的状态里。这场景很有意思。两人挨着坐,说话的声音基本保持在双方能听到的音量,不动筷子不吃菜,谈笑间,一会儿喝口茶,一会儿饮杯酒。酒是配角,像个小丫鬟,静静在一旁。这可不像许多地方,几杯酒下肚,一切围绕酒转。你来我往的言语,似箭飞,如子弹嗖嗖,靶心只有一个——让对方多喝酒,喝多酒。软硬兼施地劝,霸王硬上弓地灌,这时的酒场,完全是战场本色。而临潭人就这样悄悄地说着话,就悄悄地把酒喝下半斤八两。
临潭人去内地,他们的酒量没得说,但战况多数不尽如人意。
在他们看来,内地人太能喝了。其实不然,内地人讲究集中优势兵力瞄准几个目标狂轰猛炸。不和你搞持久战,速战速决,三下五除二结束战斗。然后再去唱个歌,也是为了醒酒,顶多弄些啤酒“透透”,属于激战后的休整。再不就是各回各家,难受,吐酒,醉得一塌糊涂,那也不为人知。
很少见临潭人一场就休战的,转场几乎是规定动作。可能是另一个饭馆,也可能向谁家开拔,也可能去歌厅,但目标相当明确,继续喝。即使是去歌厅,唱歌的兴致也并不高,喝酒的热情持续高涨。对他们来说,除了喝酒,还是喝酒。有时,他们中午开喝,一直可以战斗到第二天下午。其间,实在累了,就打个盹,顶多一二十分钟。听说有些人到了冬天,实在无事,就喝酒度日。几个人聚在谁家,喝喝酒,打打盹,再继续喝,能搞上五六天。他们喝着喝着就说,不能再喝了,再也喝不动了。一不留神,几个人又喝下去一瓶。如此这般,一瓶又一瓶,好像“不能再喝了,再也喝不动了”这样的话语,成了他们最好的下酒菜。
时不时就有这样的高手,喝酒就是醒酒。转个场,喝着喝着,第一场的酒就烟消云散了。遇见这样的朋友深更半夜到你家,是件既烦心又有趣的事。以砸的方式敲门,一进来就说:兄弟,我喝多了。你倒上茶,他喝一口就问:有酒没?你不给拿酒,他就四下找。有半瓶的也行,是酒就行。茶喝不多,话也不会太多。你就这么陪着他,他呢,时不时就喝一杯。神奇的是,喝着喝着,比如一两个小时,新喝了斤把酒,他倒是从醉中回来了。有位哥们儿喝到中场,酒下去不少,顶不住了,紧急撤退。走至半路,也就是半小时的工夫,酒劲全下去了。恰好又有酒场召唤,他上阵后更加勇猛,先前的酒像是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
打探临潭人的酒量,语言无济于事。人家总是说,不怎么样,喝不了多少。某日,一位40岁的中年人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去饭馆的路上,不停地打招呼:这几天酒场不断,喝得不行了,今天你来,怕是陪不好了。左说右道,客人耐不住了,就问:你的意思是今晚你不能喝了?中年人说:喝还是能喝点,只是没状态了,喝不了多少。客人问:还能喝多少?中年人一脸的愧疚:唉,实在是废了,今晚最多也就能喝七两。他不是欲擒故纵,而是发自内心地认为,喝七两实在是有些丢面子。想想,在许多地方,七两的量,还是白酒,那还谦虚什么啊,愧疚什么啊,足可以笑傲酒场。
在临潭没人会说自己能喝多少酒,比如,半斤当茶,一斤不倒,二斤还行之类。酒量越大,越不轻易透露实力,大多会说能喝点。言语间没有显摆,也没有不好意思,表情淡然,口气平和,让你搞不清这“能喝点”的“点”到底是多少。据说,只有酒量在二斤以上的,兴致来了,会不卑不亢地说:我喝酒还行。来客了,或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有人说:今天喝点酒吧。就是这个“喝点”,白酒都是当啤酒一样成箱地搬。不信?你随便找个爱喝酒的主儿,打开他车的后备厢,只要有酒,一定是一箱两箱的。那种今天有酒场,带两瓶酒一醉方休的事,在临潭是当作笑话说的。
能喝酒的临潭人,也有喝醉的时候。这酒一多,再话赶话,临潭人的粗犷便逐渐显现。先是言语交锋,再相互顶下去,就拳脚相加了。最后轻则不欢而散,或者肿一块,流点血,重的就进医院了。过些时日,一起喝酒的选好地点,动员这俩斗士拿酒。坐下后,众人先是批斗这两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两人经大伙一撺掇,就互相敬酒,算是赔礼道歉。言归于好后,大家才开始日常的喝酒。如果酒劲上来了,两人又故态复萌。没关系,下次喝酒,又有人拿酒了。
酒是制造故事的高手。好故事,坏故事,有趣的故事,令人生厌的故事,不论如何,酒依然在肆无忌惮地催生无穷尽的人间悲喜剧。酒瓶安静地立在桌上,杯里的酒清澈可见,酒默默守护浓烈和激情,从不主动出击。它自律意识相当强,没人招惹,它如同纯净水一般不动声色。酒,其实是世界上许多物质和精神的象征,人们不去索取或挑逗,彼此便相安无事。一旦与它纠缠,人间大戏就此拉开大幕。酒是导演,酒是主宰一切的神。都说酒场如战场,其实相比战场,酒场更考验战斗力和情商。酒场是生活的一面,但远比生活复杂。有些地方称喝酒为斗酒,斗什么酒啊,全被酒斗了。
酒的别称很多,有雅有俗,比如杜康、醍醐、金波、狂药、欢伯、曲秀才、酒兵、清圣、浊贤、黄封、清酌,等等。这是古人的体验,当下,人们多以迷魂汤、润滑剂、马尿等来指称。每一个别称背后,一定都有无数的故事。酒是历史的重要书写者和参与者,如果没有酒,这历史还真不可想象。酒,也是祸水,是魔鬼。一杯酒,忠奸同在。
酒的妙处在于,某一时刻,酒会恰到好处地唤起你的愉悦感,它是现实与梦幻的结合体,能带给你难以言说但相当美好的舒服与快慰。醉了,就不妙了。脑子昏昏沉沉,似有无数的蚂蚁在里面乱爬,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无以复加,无以言说,一个劲地发誓,再也不喝酒了。酒劲退去,一切如常,再有酒局,又是激情相赴。
这恐怕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能说得清的。与酒相遇,因酒而来的喜悦和伤痛,就这样纠缠不清,让人欲罢不能,似乎是人生的某种隐喻。
酒的事,谁能说得清?这世上,说不清的,又何止是酒?
肉味
到临潭的第一顿饭,我就吃上了手抓肉。准确地说,是手抓羊肉。这也是我头一回吃手抓肉。
盘子是羊形的,一只白白的羊卧着,头稍昂起,盘子里有一条条的肉,肥瘦相间,都带骨,宽度和长度与我的食指差不多,那样子和猪小排有点像。没有我想象中的粗犷,反倒是比较精致,也能看出厨师的刀功不错。我取了一条肥多瘦少的,一手捏骨一手扯肉,稍许有些费劲,但还算顺畅。不是说到了高原就要大口吃肉吗?好吧,我把整条肉塞进口中。麻烦来了,肉韧劲十足,我怎么嚼也嚼不烂。当着众人的面,我不好意思吐出来,更舍不得吐出来。为了遮人耳目,我左手捂着嘴呈倾听状,表面上风轻云淡,口腔里牙齿与肉的战斗一刻没停,努力了好一会儿,我不得不放弃抵抗,硬生生地把肉推进了喉咙,狠狠地咽了下去。
来高原前,我着实做了一些功课,显然,功夫下得还不够,没有细细研究一下这手抓肉该怎么吃。看看周围人吃得津津有味,我心头闪过小小的失落,当晚再也没吃这手抓肉的欲望了。临睡前,我想起了手抓肉,感觉这本身就是一个隐喻。我来到曾经的远方,纵然再努力,必然还会遭遇许多囫囵吞枣之事,甚至根本就无法嚼出滋味。
后来我才知道,这手抓肉还是人家特意为我们做的,肉煮到九成熟,切得齐整,而且是专挑的肋条肉。他们平常把一整块牛肉或羊肉扔进锅里,再放些姜、辣椒等作料,但许多时候就是单纯地用清水煮,要的就是原味。肉只煮七成熟,最好带些血丝。用盆端上来时,边上会放一把锋利的小刀,现割现吃。吃肉,要的就是有嚼头,越嚼越香。他们说吃手抓肉没什么窍门,放开腮帮子,手与牙都用上劲就可以。我见他们吃起来有滋有味,吃过的骨头呈惨白色,一点肉星儿都没有,我怎么也做不到。我喜欢肉烂一些,可人家说那有什么嚼头?不够劲,不够味。
在临潭,人们说牛肉,多指的是牦牛肉。与羊肉相比,吃牦牛肉更需要咀嚼之功。吃牛肉,完全是用刀,那藏式小刀煞是讨人喜。握起小刀,自己想吃哪里就割下来吃,这让我想到了游牧人传统的食肉方法。因肉只有七成熟,小刀割开肉,那血丝相当显眼,让我常误以为是生肉。他们爱吃这样的肉,想来多是祖辈游牧生活的饮食基因还在。或许,他们也想以这样的方式致敬祖辈。锋利的小刀、鲜美的牛肉,在坚硬与柔软之间,可有太多的想象。
处于高寒地带,牛羊生长得很慢,体格强健,肉质密实,那份韧劲,吃起来相当考验牙齿。所谓大块吃肉,其实是吃下大块的肉。他们更在乎的是这吃的过程。煮肉之法,已至极简,只要锅放得下,肉就尽可能大。能在嘴里解决的,尽量不劳烦外力。这是极为朴素的吃肉之法,也正因为这样,他们吃出了肉的本真滋味。
“来,弄块肉,”大人们割下一块特别筋道的肉递给孩子,“吃下了,再来啊!”这块肉真够孩子嚼上好半天。就这样,我们可以时常见到大人们在桌上喝酒吃肉,小孩子在一旁玩耍,嘴里一直动个不停。看来,这吃肉的本领他们从小就开始就练了,练的不只是牙齿的咬合力,更是一种吃的态度。或许,其中还隐含生活的教义。
“搞点肉吃”或“屋里去,煮上肉”,临潭人说这两句话时,口气很寻常,很轻很轻,可端上的肉很壮观。一盆羊肉,一盆牛肉,一盆血肠。盆是大盆,瞬间把桌子挤得满满当当。现在许多人家用木质的托盘装肉,往桌上一放,说是一座小山,也真不为过。
有了肉,别的菜就可以免了。事实上,临潭人有了肉就算是席了,其他菜可有可无。亲朋好友聚在一块儿,常常就是吃肉。饭可以不吃,肉不能少。临潭人对肉执着而浓烈的需求,不由得让我赞叹。
有肉吃,是临潭人最低也是最高的生活要求。条件困难时,能吃上肉这日子就算不错了。现在能尽情地吃肉,这生活就顶好了。
能吃回肉和能天天吃肉,他们都认为是很奢侈的事。刚脱贫的农民和生意做得相当好的老板,都会说:现在日子好着呢!能敞开吃肉了。同样,待客怎么着都得有肉,肉又是待客的最高礼遇。
牦牛,藏语发音为“雅克”,最早汉地人称牦牛为雅牛,后因形造出了“氂”字,该字本读“yǎ”,汉语中“氂”读“máo”,最后牦牛的这个称谓流传至今。据生物学家研究推断,早在200多万年以前,野牦牛就与一些大型草食性兽类在青藏高原共生共存。
目前的研究表明,人类踏足于青藏高原最早的年代在4万年前,而人类驯化牦牛始于7300年前。我们现在遇见的基本上都是畜养牦牛,野牦牛在我们日常生活的视线之外。
在高原,牦牛可以撑起人们日常生活的全部。以牦牛肉、酥油、牦牛奶为食,用酥油灯照明,用牛皮做靴子,用牛毛搭帐篷,连牛粪也是最好的燃料。牦牛比马更有力,更扛冷耐饿,驮运、耕地是它的强项。尤其是冰雪、沼泽之地,牦牛的行走能力更是惊人。牦牛的头骨和牛角是玛尼堆上敬神的供品。就连骑牦牛也比骑马更刺激更有趣味。
牦牛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奇怪的是,如此熟悉的牦牛,又偏偏给人以神秘之感。牦牛是世界上唯一的源种牛,没有和其他牛杂交过,与企鹅、北极熊一样属于世界仅存的三种源种动物之一。在古代藏族神话中,野牦牛被称为天上的“星辰”。牦牛远比人类更适应高原,它们就是高原的一部分。或许正因为如此,它们有着与高原一样的神秘感。日常性与神性在牦牛身上完美交融。
看牦牛打架,也算激烈,可在我看来,那是两位身穿黑裙的舞者。如果牦牛快速奔跑,那静坐于肉体的野性会一下子爆发出来。
这时候的牦牛,刚烈、威猛,浑身之力似乎足可以驾驭茫茫的高原。只是这样的场景很少很少,多数时候它们与高原一样静默、平和。青青的草地,白色的羊,黑色的牦牛,如同白天与夜晚在沉默中对话。是的,它们很安静。安逸的生活温柔地剪去了它们的野性。更大的可能是,它们学会了隐忍,像高原一样深藏我们无法感知的厚重。不问人间事,低头吃草,咀嚼,似乎是它们最专注的事,也可能是它们生活中唯一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