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凭的是她应答如流的本事。
清早,李纨撷了一盆折枝菊花送给贾母。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回头叫刘姥姥也过来戴花。旁边的凤姐一听随手便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插了刘姥姥一头。众人笑得了不得,又告诉刘姥姥,“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一点不臊,她说:“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这下都没声了。一句“老风流”又俏皮又含蓄又自嘲又不得罪任何人,姥姥真是机智。
刘姥姥之应对,好比灌篮高手,无不命中的。你看,贾母问姥姥,“这园子好不好?”姥姥就回,“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贾母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姥姥就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别是神仙托生的罢。”尤其是到了潇湘馆,贾母指着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这姥姥神吧,见着黛玉,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直接把闺房比作书房。又则,她何曾见过上等的书房?姥姥如此贴心,贾母焉不欢喜。
这大富之家的种种华丽深邃,非得要刘姥姥这样有见识、会说话的山野村妇看过来、说出来,才显得又夸张又合理又搞笑。贾母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拉着刘姥姥慢慢逛园子。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姥姥都配合得天衣无缝,贾母的兴致也越发高了。所以接下来,贾母也忍不住耍宝了。那就是著名的“软烟罗”那一段。
凤姐说,“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万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贾母听了笑道,“呸,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一段软烟罗,情致婉约,深柔细腻,文辞雅丽,余香满口。富贵荣华到了这般境地,并没有金银铜钱的浊气,奢华豪丽的浮夸,有的只是与自然、山水、节气融为一体的生动体态,还有世间万物情景交融的人世之美。
这一段大雅之笔,为后来刘姥姥在宴饮上的搞笑行止,带来了更痛快的对比效果。
那一句“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大观园内什么笑态都全了。“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这些平时讲究不苟言笑,笑不露齿,稳重平和的千金小姐到哪儿去了?姥姥一句话一个母猪扮相就把万千雅意全拆解了。
这就是大俗与大雅,彼此都到了极致,就是这样的皆大欢喜。
这场宴游大观园,还不仅仅是搞笑。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
刘姥姥轻轻一句“礼出大家”,凤姐立马赔不是“你可别多心”,鸳鸯也赶紧进来致歉“姥姥别恼”。这里姥姥可有半分谄媚之态,凤姐鸳鸯可有半点势利之心?“礼出大家”,就是姥姥甘居下末,充当清客,搞怪戏谑的底线。顺口一说,也是提醒凤姐等人各自该有的尺度和分寸。“礼出大家”也是凤姐鸳鸯行事的前提,她们只是打趣而非戏弄,只是合作而非作践。好比一场喜剧人表演,演员和编导倾力而为。这一幕稍作停留,他们在人格层面上竟是平等的。
中国传统里的尊老一节的确无贵贱,这一种待人之道,再小的角色上门来,亦可以在“礼出大家”的教化下变得格外自重起来。你知礼,我明事。所以,等级再严,也有刘姥姥的一席之地。凤姐再蛮,平儿也敢摔帘子。
这一节又是陡转。你看见贾母带着姑娘们吃完饭闲话去了,凤姐李纨才得空坐下来扒拉几口饭。鸳鸯犹在管事,看见姥姥,忙问,“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姥姥赶紧谢过,“我吃过了”,紧接一句“姑娘也该用饭了”,语态之间不胜怜惜。都是一样的替别人着想。
大观园欢宴,这段中场休息厅一幕充满疲累之态。凤姐之尊、鸳鸯之重,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以她们今日之风光,尚且这样不易,何况别人。阶层不同,各有牵制。谁又堪羡慕谁,谁又能笑话谁。
宴中,贾母把自己的菜端过去与她吃,刘姥姥挨在贾母身后坦然而坐。都是一样的安详满足。繁华场内,刘姥姥带着这样心知肚明有礼有节的平常心去看,去演,去历,然后彼此相敬,珍重,不忘。人心皆平,才有尘世欢喜。贾母和姥姥,好比人的来时路和巅峰,在大观园这一特殊的背景下快进了一回,岁月流转,不期而遇。贾母感念,姥姥念佛。大雅大俗,各有各的法相庄严。人世两端,众生平等。这场游园大观,人的一生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