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入红楼”是在洗碗时洗出来的。那段时间一边做家务一边听《红楼梦》,那天听到第33回。听着听着不由笑了。“原来是这样。”也许我的年龄都已比书里的姑娘们大多了,也许一本书浸润在你生活里太久了,终于有一天你离开青春它也要走出来和你对话。你们彼此有话要讲,非讲不可。就像手里的水不停地流动,就像渴骥奔泉,就这样,一部书把一个人从前半生里带出来,又回转身带着所有的惋惜、同情或是不平、愤懑,再从经典里走一遍,一并连着一种惺惺相惜不离不弃的眷眷之心汩汩地往前流。涌。
黛玉是精神的,宝钗是经济的
惜春告假要画园子,探春说“都是刘姥姥一句话”惹的。黛玉忙说,“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刘姥姥两进荣国府,几乎软化了贾府所有人,只一个黛玉她碰不到。黛玉一句“母蝗虫”当即把刘姥姥打回了庄稼地。
这不是谁笑话谁,甚至不能算句笑语,它就是一句大实话。刘姥姥两进贾府,出发点和结果都是打秋风。有求而来,卷包而去。我也不觉得黛玉没有同情心,似乎是瞧不起穷老婆子。若是黛玉当家,以她的气度,当在凤姐之上。并非是黛玉鄙视姥姥,而是一个纤尘未染的贵族该有的态度和口吻。这是林家,位至列侯,封袭三世,六代簪缨书香门第,末代探花兰台寺大夫,只留下一女黛玉。上古既无,世所未见,其相无极,骨法多奇。曹公赋予的,就是黛玉的文人品性,也就是精神气质。
当凤姐央托姥姥给巧姐取名,被村野老人家不卑不亢的言行打动,当贾母给姥姥夹菜,满含人生的敬畏之心,当惜春画园子将姥姥置于中心,俨然一部雅俗共赏的正剧,黛玉冷冷一笑,撕开了温情脉脉下的阶层本色。雅和俗从来对立,偶有相融,只是各自的血与泪。别说什么人民的名义了,阶层从来都是存在的。黛玉清晰地划出了两个不同阶层不可融合的分界线。
刘姥姥就是野田埂头里飞来的一只“母蝗虫”,在题着“省亲别墅”的牌坊下东北角一处通泻了半天,接着贸然闯进怡红院醉倒在宝玉最精致的床帐内,睡得满屋酒屁臭气;把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的极品软烟罗扯了要回去做衣裳;再不说她把古往今来没吃过的没看过的没使过的,揣揣搂搂,团团总总,一并带到荒蛮粗劣之所,腌臜尘垢之地。
俗是要大大咧咧地破了雅,要毁了文人数千年剜心沥血字字锤炼出来的至境,没有黛玉一句母蝗虫顶着,这行将末世的画梁玉堂朱门金地,当时就倾覆了。黛玉是这场稻香村众姐妹聚会中唯一的最后的贵族。她始终将贵族的精神气质进行到底。她是质本洁来还洁去,没有一丝一毫的妥协。她的精神一似霁月光风照玉堂,华容婀娜,气若幽兰。
黛玉如凤:
有凤来仪,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三千年文明史,文人没啥大贡献,唯有奉献了一代又一代才子佳人的动人诗篇。所有这些最后汇聚到黛玉身上,一颦一笑,一悲一吟,都像是读书人的一个幻梦,一声叹息。
宝钗是经济的。
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话说宝钗那种病又发了,在家待着,“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纂儿”。这旧裳素面的确是养病的情形。但人却伏在小炕几上,同莺儿在描花样。这可是费时又费眼的活,想来是为了避人少说话吧。但是周瑞家的刚进来,她就“转过身来,满面堆笑”,又是让座,又是长篇大套地讲起病情来。不说周瑞家的没眼色,听见宝钗病了还赖着不走,唠叨出一大段“冷香丸”来。到底是宝钗一时一刻也不废,养病间隙也要上下顾全。若是换了黛玉,早一声不言语推出去了。
然后再说起冷香丸。好一单细巧的海上方啊。“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我只听见十二两,十二两,然后又是“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又听见十二钱,十二钱,完了还有“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分黄柏煎汤”。
看着明白,听着晕,闭上眼,别的没记住,就是一连串相同的数字在脑子里打架。还有呢,就只觉得一年四季白过了,原来风花雪月不仅可以入词,也可计量得如此细密。
说到宝钗,必然有一通数字相连。
宝钗就是精微,贵族小姐六艺之学,内有一“数”,唯她融会贯通,学得最好。
再究下去,明清量制,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3。125克。再加上节气、季候、时辰,各有规律,机缘巧合,错一不可,这冷香丸在一两年间就成功所得,简直就是高等数学化学物理天象等比配范例啊。
可证处还有一处典型的例子。
惜春作画,宝钗帮忙开了个用料单子,“头号排笔四枝,二号排笔四枝,三号排笔四枝,大染四枝,中染四枝,小染四枝,大南蟹爪四枝,小蟹爪十枝,须眉十枝,大着色二十枝,小着色二十枝,开面十枝,柳条二十枝,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
我敢说你都没肯读完,我也是强求自己写完,好比较宝钗如何能脱口而出这么多名物数字,真正非凡。世间若真有此奇女子,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后面还有一长段,关于“箩、笔、钵、碗、风炉、砂锅……”亦是一件一数,详备完整。
这画单可仔细,可明白?
这宝钗胸中丘壑,随便拿出来,一本账皆可算到极致。
难怪黛玉要笑话她,把自己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到这里,黛玉又把宝钗说中了,书中省去了黛玉未说尽的话,“别说是一张画需单子,就是此刻叫她把自己的嫁妆单子写出来,她也是一一有备,流利清爽,齐全妥帖。”
黛玉之敏慧,宝钗之理性,一时分明。
黛玉是精神的,千竿翠竹掩映大株梨花与芭蕉,一隙清泉绕阶而出,磊磊书架兼着诗魂一缕。宝钗是经济的,清厦阔朗,异香扑鼻,然而,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不由心惊,这场数字游戏递减到了,茶香一缕,书两部,竟比黛玉还要孤冷寒彻。
红尘有憾,愿来世,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