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我工作了好几年后。究其原因,可能是我的身世和性格使然。
在我大约九个月的时候,我就被生身父母送到了养父母家。这两个家离得很近,实际上就是以前人民公社时期的一个大队下的两个自然村。这个大队有三个自然村,村里的人都姓一个姓,一个村到一个村的距离有一公里左右,吃顿饭的时间,就可以到邻村串个门。邻村之间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谁家有点什么事情,邻村的人都知道。因此,打我记事起,在孩子们的起哄声中,我就知道自己有两对父母,以村名为定语,我区别开了亲生父母和与我生活在一起的父母。
小时候,我把亲生父母叫作枣园大(爸)、枣园妈,枣园是我亲生父母所在的自然村的村名;我和养父养母一直生活在一起,一直是以渭北的习惯,称呼为大、妈;哥哥、姐姐、弟弟各自正常称呼。
我生活的家庭,因为孩子少,加上养父母非常勤快,因此,家里非常干净、整洁,吃的用的穿的都比亲生父母家里好一些。但即使这样,当一起上小学的同学们指着同在一个学校上学的哥哥姐姐说这是你哥你姐,你是要的娃(渭北地区指抱养的娃)时,我就认为我和人家不一样,是一个多余的人。平时课间看见我哥我姐,我就躲着,偶尔看到我亲生父母来学校附近,我就头一低,跑走了,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但我知道我自己有两个父母,生父母家里有我的哥姐,养父母家里有我的弟弟。小小的我感觉在哪个家都与别的同学不一样,“我是一个多余的人”,这种念头当时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不曾消失,只是时增时减。到了初高中时,这种感觉变得强烈。现在想来,那也可能是青春期孩子的敏感多疑在加重这种感觉。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渭北农村,一直很贫苦,我们所在的乡初级中学,大多是来自方圆十几里地的农村孩子,生活都很困苦。都是周末回家背馍,到学校后用网兜把馍装上,挂在宿舍墙上;上课前把当天当顿要吃的馍用网兜装好,放到学校灶上的蒸笼上加热,下课后,拿到宿舍就着辣椒或咸菜吃,再喝些开水。如果课下晚了,自己送去加热馍的网兜就会被别的饭量大的学生拿走,馍被别人吃掉了,自己就要饿肚子。那时小麦面的馍不多,绝大多数都是玉米窝窝头,或者杂粮豆面馍,又青又硬。陕西岐山有个著名作家,好像还专门写了一篇关于背馍的文章,看后让人心里五味杂陈。
年龄和我相差最小的、亲生父母家的姐姐比我大两岁,初中时她上学晚,和我在一个年级,大多时候家里提供的都是玉米窝窝头。我因为养父母家里人少,粮食相对富裕,大部分时间背的都是麦面馍。有时候,姐姐就会错拿了我的馍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也不吱声。可同村在一个学校上学的孩子却起哄,说你姐拿了你的馍,你只能换吃你姐的玉米馍。更有甚者,在宿舍当众谣传我和我姐的故事,笑话我是要的孩子,笑话我姐和我一个年级。气得我连课都没上,用粉笔在宿舍黑板上恶狠狠地写下两行大字“多余的人×××,谁再说我,谁就是×××”的话语。这个黑板上写的×××就是我的大名。惹得同学们再不敢言语,我自己却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我们当时住的宿舍是用窑洞教室改的,用水泥、砖、土打的长长的土炕,是通铺。土炕上放些干草,在干草上面铺上褥子,就是睡觉的床了。因为是教室改的宿舍,床铺上面的墙上才留有黑板,这一行字在黑板上留了很长时间,最后不知被谁擦掉了。姐姐不和我住一个宿舍,见了我也不说话,没有上到考高中时就退了学,不知道是因为家里孩子多供不起,还是因为和我在一个年级遭人笑话。
考上大学后,我渐渐淡忘了“多余的人”这个想法,只是觉得生活既新奇又紧张。当我的母亲、哥哥、姐姐来西安探望上大学的我时,同学们在背后议论我们,后来就知道了我的家庭情况。当然,大学生是不会像小学生初中生一样当面说这些的。当时作家余华写了一篇名为《多余的人》的小说,我看得泪眼模糊。小说里的主人公就跟我一样,处处小心翼翼,处处为别人设身处地地着想,超出自己能力,还要去帮别人,生怕别人说自己多余。多少年后,我还觉得我跟这个主人公一样,好像就是这个小说的原型。
后来,我上班、结婚、生子,日子过得一天忙过一天。
“多余的人”这种感觉只是与亲生父母一家在一起时,我才会产生。在养父母家里,我感觉我跟顶梁柱一样,不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踏实、责任、担当、忙碌是真实生活的常态,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多余的事,恨不得把一人分几个人用。
但在亲生父母家,年轻时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丝毫的用处,是一个多余的人,什么时候都与哥姐不一样。进入中年后,这种多余的感觉淡了一些,也多少理解了生身父母的苦衷。但是,我的生父在我不到三十岁那年就离世了,那时我还少不更事。父亲去世时我不在跟前,知道消息后也没有缓过神来,不知道父亲的去世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的生母可能一直觉得心里亏欠了我,也可能长期不在一起生活,在与我相处时,便没有多少话可以说。只是逢年过节时,一直打问我回家的消息。
有一次,我生病在医院打点滴,当护士的侄女说她奶(我的生母)打听我什么时候回老家去。我顺口说了句:那么多人在你奶跟前,你奶咋还念叨我呢?我侄女马上伶牙俐齿地说:姑,你还恨我奶把你送人了吧?不至于吧。说这话时,我已年近五十了,我生母也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我突然意识到了我内心深处确实时不时是这样想的,时不时对我生母就有了些许的埋怨。想通后就有意缓和与生母的生分,避免她老人家伤心。只是我生母也可能因为把我早早送了人,自己心里有亏欠,一直到离世,在我自己的小家里住的日子都屈指可数,而且从没有要求过我什么。有时,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我从来也没有问过是什么原因让我有了与哥姐不一样的生活,是什么原因让我父母把我送到现在的父母处。是贫穷?是累赘?随着我生父生母的相继离世,我也无人可问,也不想再问,不想再知道原因。
我也不再认为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凡事,都是有缘故的,随遇而安吧。我想,只要我按照两对父母的意愿和希望,把日子过成我自己想要的样子就好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淡忘了多年来“多余的人”
这个想法,也更理解我的两对父母了。
儿行万里
2011年7月儿子大学毕业,申请去美国留学。他一再推掉了各种留学中介的热心帮忙,自己亲自整理各种申请材料,报送各种表格,对自己钟情的每个学校及专业进行筛选。这个暑假他的每个行动无不牵动着全家人的心。一般来说,出国留学,先收到的通知书往往是一些排名较后的学校,排名靠前的学校的通知书一般来得都晚些。这样的话,学生选择起来就困难一些:选择早了,害怕错过了后面更好的学校;选择晚了,如果再没有收到通知书,那就没有学上了。这就像MBA(工商管理硕士)课程里著名的一个案例:女子从一百个候选男子里挑选最合适的男朋友,不能挑选太早,这样会错过更好的,也不能挑选太晚从而失去了可选的对象,这是个取舍拿捏问题。儿子选来选去,终于确定了一个学校,出国时间定于8月4日下午,从上海出发。
我按照先期送孩子出国留学的同学朋友提供的出国指南,提前买了些常用药品,如云南白药、跌打药、红花油、阿莫西林、黄连素等,在8月3日晚连同简单的生活用品、衣物和零星美元一应装箱打包,将零钞、电子机票、护照、毛巾、牙具这些随身物品装到随身的小包里,到了美国才用的东西都装进大的行李箱。我百感交集地整理完行李,写好清单、注意事项,然后不厌其烦地检查行李、打鲜艳的行李带、做有护照姓名的标识牌,生怕飞机转运过程中粗暴装卸行李,拉链万一开了丢失东西,也害怕儿子到了机场后忙乱中拿错行李。丈夫一会儿干干这,一会儿干干那,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儿子按照过来人的意见一直在看书看电视,准备晚睡早起,为的是把自己搞困,在第一次的长途飞行中好好睡一觉。
一家三口人除了我时断时续、遮遮掩掩地流泪,其他两个人表情严肃,看不到一点变化。现在想来,一家三口人当时都是在逃避临别造成的紧张气氛,谁也不愿意面对明天将相隔万里之遥这个现实,都用忙碌填充着自己,逃避着不忍离别又要离别的伤感。除了嘱托再没有聊天,许多话都在各种饯行的饭局和前段时间的准备过程中说过了,儿子远行前这寂静沉闷的夜晚,空气中都氤氲着牵挂和恋恋不舍的情绪。
8月4日,一家人早早起床,吃了早饭后就开始送机。
我们家离西安咸阳国际机场不远,半个小时不到,车就到了机场候机厅外面。儿子坚持自己办手续,坚持不让我们夫妻俩进去。我们就看见他身背双肩包,手推拉杆箱走进了候机厅。我们俩开车回家,一路无语,心里空荡荡的。到家后丈夫无声无息地忙自己的事,我心里难受,又不愿意在丈夫面前哭泣,便开车出门。车启动的声音里夹杂着我的哭声,我一度泪眼模糊得看不见前面道路情况,只好停靠在路边,平息自己的心情。我想那是一个母亲对年轻的儿子未知前程的操心,是对儿子能否很快融入异域文化的担心,是抓不着摸不到的失落,是对儿子的不舍和牵挂。我的心从儿子进入候机厅准备出境那时突然就悬空了。
儿子在上海中转,搭乘美联航飞机经过十三多个小时的飞行,终于到了目的地美国亚特兰大。在送走儿子的第二天傍晚,家里的平板电脑终于有了视频通话的提示,打开一看,儿子正在异国他乡吃着早餐,并告知已经办好了入住手续。我悬着的心放下一小半,又开始问这问那:饭能吃惯不?全英语教学适应不?周围有没有中国同学?外国同学好沟通不?想家吗?但害怕儿子不耐烦,也不敢再多问,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注意安全,好好学习,有空打电话。后来一段时间,我每天关注美国新闻,把儿子所在城市的天气预报设置关注,每日必看。然后就是拼命地工作,一有空闲就看书学习,我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自己的不安情绪。
感谢科技的进步,通过视频通话我们看到了儿子留学的学校风貌,甚至看到了他舍友做的美食、他上课悄悄拍的照片,但这也抵挡不住我们思念儿子的心情。在他刚出国的半年时间里,我去参加一些同学朋友的聚会,人家只要问起儿子,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不得不偷偷跑到外面抹眼泪。有一次几个好姐妹来家里串门,正好儿子打来了视频电话,说话间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惹得大家取笑了我好久。
半年多过去了,儿子放春假回来探亲。打眼一看,言谈举止成熟了一些,身体也壮实了一些,我悬着的心又往下放了一些。儿子留学过程中,我们夫妻俩通过申请、面签,去了一趟儿子留学的城市,也住了半个月。但即使如此,回国后也还是对在国外的儿子牵肠挂肚。直到儿子学成归来,在国内工作,我们才如释重负。终于能经常见着儿子了,常提着的心就放下了。
再不能这样干了
前几天开车带小孙子在小区里兜风,他非要坐副驾驶位置。虽然知道一定年龄段的小孩子不能坐副驾驶座位的有关规定,但经不住他软磨硬泡,只好依了他,但没敢把车开到小区外面的公路去,只在小区转了个圈,然后回到地下车库,准备停车。这时他爸妈也回来了,我想让他们先把孩子带回家,我再好慢慢泊车。于是我便停下车,脚踩刹车,让儿子将小孙子从副驾驶位置抱出去。这时,一向“两耳不闻家中事,一心只知看手机”的儿子突然问我:你车挂停车挡了吗?看我不吭气,他立马大声说:以后再不能这样干了。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的粗心和鲁莽,是啊,万一脚不小心松了刹车,车往前溜呢!报纸上不是报道过几起这样的事件吗?让年龄过小的娃坐副驾脚踩刹车双手抱娃递娃肯定是不对的,存在着安全隐患。我听着儿子的话,点点头表示认同,脑海里随之想起很多年前丈夫也说过这样一句话。而今年西安暴雪时,我也这样说过一个朋友,口气里充满责备和担忧。
那又是什么情景呢?20世纪90年代初,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单位的母子楼里,实际上就是一间三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厅,像电影里的筒子楼一样,一面是房子,一面是玻璃封闭了的透光的长长走廊,一排门户,一个门户进去就是一个小家庭。进门有一个小的过道,有卫生间和厨房,中间是十六平方米左右的卧室兼客厅,有一个四五平方米的阳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层有二十几套房子,总共有六层。每一层的阳台原本应该是相通的,在分房时两户之间用混凝土从上到下隔开了,靠外面的墙用水泥板从上到下隔了个高一米、宽六十厘米的平台,两家的隔断一直隔到房顶,人要伸出头才能看到隔壁的阳台和楼下的马路。这解决了许多年轻人的燃眉之急。我们一家三口就住在六楼的一间房里。
一天早上,家里来了客人,我正在家里和客人寒暄。
突然听到隔壁的阿姨在楼道大声嚷嚷,说出来倒垃圾,风把门关上了,两岁多的孙女还在房子里,房里有个电炉子还在开着呢。那时候,许多人家用暴露在外的钢丝电炉子取暖和做饭,小孩不小心碰到就会烫伤或触电。那时也没有手机,阿姨联系不上儿子儿媳,开不了房门,在楼道急得团团转。我回到我家,看了看阳台,一米左右高低,两家之间的隔断从地面到房顶都用水泥挡板隔着。我用手扳了扳水泥挡板,感觉很牢固,就产生了翻阳台过去救小孩的想法。我一个人搬了个凳子,站在我家阳台上,用手再次试了试两家阳台之间水泥挡板的强度,觉得没问题。看着楼下的人,比平时小了许多,有几人正抬头往上看着,我只是觉得有些高,就不再往下看了,专心地用手抓紧挡板,侧身、抬脚、起跳,就跳进了隔壁家里。从阳台进去后,我哄了哄哭着的孩子,接着从里面打开了房门。外面的人惊讶地问我从哪儿进去的,我淡定且骄傲地说是阳台,然后就去上班了。等晚上我爱人回家,不知是谁把这事告诉了他,只听他气急败坏地对我说:以后再不能这样干了!经他这样一说,我也后怕起来,是啊,六层楼高,又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万一水泥隔板不结实,万一手松了,万一头晕眼花腿发软了呢……无数个万一一下子涌进了我的头脑。
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大胆,现在不得而知,只是爱人的责备真真切切,记忆犹新。以后我再没有了这么冒险的行为,暂且不说年轻时流行的跳伞、蹦极、攀岩以及其他的挑战项目,都与我无缘,随着年龄的增长,胆子变得越来越小。前几天路过我年轻时曾经徒手翻越阳台的楼房,我抬头看看,后背突然有些凉飕飕的。以后谁都不能再这样干了,不能有任何的侥幸心理,我在心里暗暗想着。
2018年元月初,西安连降大雪,大雪考验着西安城的应急能力。当时要求各人自扫门前雪,政府、国企、大专院校的人员带头上街扫雪外,新闻里还报道了西安的最高领导在京开会,也挂念着西安的大雪,连续发回了雪停路清的几道命令,这些都是新闻上的大事。甚至网上戏言:在这个天儿见面的都是生死之交。在冰雪上开车,西安人恐怕远远没有新疆人东北人老练,但真有急事,不开车恐怕也不行。我家就恰巧碰上了。天寒地冻的这几天,老公的大哥在老家过世了。有个朋友在网上给自己的车买好防滑链,自己鼓捣着装上,拉着一车人来到老家吊唁。平时开车四十分钟的路程,这天开了近两个小时。看到他们全副武装地来到老家,我心里既激动又担心,和开车的姐妹说,以后再不能这么干了。
话语里也是担心、责备,不希望他们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再不能这样干了”,像是一句命令,又像是一句批评,但这句命令和批评里却包含着无限的爱。我们生活中可能会听到这样的话,但都是爱的责备、爱的命令。这句话一直提醒着我什么当行、什么当止,提醒着我做事的尺度和分寸,提醒着我爱着我爱的人,也承受着别人的爱。爱与被爱都是相互的,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善待生命
最近总能听到熟悉的人突然与世长辞的消息,我的心莫名沉重,这些消息在我心里翻滚搅和,推搡挤压,使我不得不思考生命的本质,思考生命的顽强与脆弱。
一个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却不能轻视自己的生命,因为它是由父母给的。我们的血管中流动的是父母的血脉,这就注定我们的生命包含着父母的希冀。我们的子女延续着我们的生命,因此,我们才像我们的父辈一样,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他们,注视着他们成长,希望他们成为有用的人才。
缘于此,我们才坚强地活着,不管生命的旅程如何艰难,不管天上乌云阵阵,地上荆棘丛丛,仍有许多人在万劫不复的灾难中凭着强烈的求生欲而生存下来;仍有许多身患绝症的人微笑着面对生活,用自己的信心战胜病魔,吓退死神,谱写着生命新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