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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2(第4页)

世之乱也,权诈兴于上,偷薄染于下,君不可事,民不能使,而君子仁天下之道几穷。穷于时,因穷于心,则将视天下无一可为善之人,而拒绝唯恐不夙,此焦先、孙登、朱桃椎之类,所以道穷而仁亦穷也。夫君子之视天下,人犹是人也,性犹是性也,知其恶之所自熏,知其善之所自隐,其熏也非其固然,其隐也则如宿艸霜凋而根荄自润也。无事不可因,无因不可导,无导不可善,喻其习气之横流,即乘其天良之未丧,何不可与以同善哉?此则盎然之仁,充满于中,时雨灌注而宿艸荣矣。惜乎时无可事之君,而宁仅以此终;非然,将与伊、傅而比隆矣。

呜呼!不得之于君,可得之于友,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荐绅,可得之于乡党,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父老,可得之童蒙,而又不可得矣;此则君子之抱志以没身,而深其悲闵者也。友之不得,君锢之;乡党之不得,荐绅荧之;童蒙之不得,父老蔽之;故宁之仁,终不能善魏之俗。君也,荐绅也,父老也,君子之无可如何者也。吾尽吾仁焉,而道穷于时,不穷于己,亦奚忍为焦先、孙登、朱桃椎之孤傲哉?

〖二九〗

形可以征神乎?曰:未尝不可也。神者,天德之函于地者也;形者,地德之成乎天者也;相函相成而不相舍,神之灵,形受之;形之灵,神傅之;非神孤盪其灵于虚而形顽处也。譬之笙竽然,器洪而声洪,器纤而声纤矣;譬之盂水然,器方而水方,器囨而水囨矣。造化者以其神之灵搏造形质,而气以舒敛焉。荣,随气而华,随气而黯;卫,随气而理,随气而乱;内而藏府之精粗,外而筋骸之劲脃,动静语默各如其量,而因以发用;则明于察形者,可以征神,固矣。管輅之评邓飏、何晏而言皆屡中,知此而已矣。

然则神可以化形乎?曰:奚为其不可也?其始也天化之,天之道也;其后也人化之,人之道也。其之道,亭之毒之,用其偶然,故媺恶偏全、参差而不齐;人之道,熏之陶之,用其能然,则恶可使媺,偏可使全,变化而反淳。人莫难于御其神,而形其易焉者。昧者不知,曰:“一受其成型,而与之终古。”其不知道也久矣。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荣卫随养以移,而内而藏府、外而筋骸,随之以移;况动止语默,因心而纵敛,因习而率循者哉!

邓飏之躁,征于形之躁也,不可骤息,而息之以静者,飏可得而主也;何晏之幽,征于形之幽也,不可骤张,而张之以明者,晏可得而主也。岂有他哉?一旦而知躁与幽之为不善,操之纵之,惩艾于俄顷;习之制之,熏成于渐次;则二子者,金锡圭璧之章,再见而惊非其故,辂又安能测之哉?乃若二子者,终成乎幽躁,而使辂言之终验,其蔽一也。一者何也?曰:骄也。老、庄者,骄天下而有余者也,绝学以无忧,与天而为徒,而后形之不善,一受其成型,而废人道之能然,故祸至而不知其所自召也。地承天而受化,形顺神而数移,故管辂之术,君子节取焉,而不怙之以为固然。人之有道也,风雨可使从欲,元气可使受治,况在躬之荣卫藏府筋骸,与从心之动止语默哉!

〖三○〗

王淩可以为魏之忠臣乎?盖欲为司马懿而不得者也。为懿不得,而懿愈张矣。齐王芳,魏主睿之所立也,懿杀曹爽而制芳于股掌,其恶在懿,其失在睿,而芳何尤焉!使霍光而有操、懿之心,汉昭亦无如之何,而可责之芳乎?淩诚忠于魏而思存其社稷,正懿闭门拒主、专杀宗臣、觊觎九锡之罪,抗表而入讨,事虽不成,犹足以鼓忠义之气,而懿不能驾祸于楚王以锢曹氏之宗支,使敛迹而坐听其篡夺。而淩欲废无过之主以别立君,此其故智,梁、隋之季多效之者,而终以盗铃。则使淩得志,楚王彪特其掩耳之资,操此心也,恶足以惑人心而使效顺哉?

名义者,邪正存亡之大司也,无义不可以为名,无名不可以为义,忠臣效死以争之,奸雄依附而抑必挟之。以曹操之不轨也,王芬欲立合肥侯以诛宦官,而操审其必败,勿从也;袁绍欲立刘虞以诛董卓,而操恶其徒乱,勿从也;名正而义因以立,岂特操之智远过于淩乎?天下未解体于弱主,而己先首祸,心之所不安,烖之所必逮也。刘虞贤矣,袁绍弗能惑也;合肥侯听曹操而安,楚王彪听王淩而死,非独自杀,且以启祸于宗室,胥入司马之阱中,亦烈矣哉!呜呼!乱人假义而授人以名,义乃永堕而祸生愈速,如是而许之以忠也,则沈攸之、陈霸先皆忠矣。王淩之心,路人知之,无以异于司马氏,而益以愚者也。

〖三一〗

曹操之篡也,迎天子于危亡之中而措之安士;二袁、吕布、刘表、刘焉群起以思移汉祚,献帝弗能制,而操以力胜而得之。刘裕之篡,馘桓玄,夷卢循,东灭慕容超,西俘姚泓,收复中国五十馀年已覆之士宇,而修晋已墟之陵庙,安帝愚暗,不能自存也。若夫二萧、陈霸先,功不逮操、裕而篡焉,则不成乎其为君而不延其世。由此言之,虽篡有天下,而岂易易哉?

司马懿之于魏,掾佐而已,拒诸葛于秦川,仅以不败,未尝有尺寸之功于天下也;受魏主睿登床之托,横翦曹爽,遂制孱君、胁群臣,猎相国九锡之命,终使其子孙继世而登天位,成一统之业。其兴也不可遏,而抑必有道焉,非天下之可妄求而得也。曹氏之敺兆民、延人而授之也久矣。

汉之延祀四百,绍三代之久长,而天下戴之不衰者,高帝之宽,光武之柔,得民而合天也。汉衰而法弛,人皆恣肆以自得。曹操以刻薄寡恩之姿,惩汉失而以申、韩之法钳网天下;崔琰、毛玠、钟繇、陈群争附之,以峻削严迫相尚。士困于廷,而衣冠不能自安;民困于野,而寝处不能自容。故终魏之世,兵旅亟兴,而无敢为萑苇之寇,乃蕴怒于心,思得一解网罗以优游卒岁也,其情亟矣。司马懿执政,而用贤恤民,务从宽大,以结天下之心。于是而自搢绅以迄编甿,乃知有生人之乐。处空谷者,闻人声而冁然,栾盈之汰,人且歌泣以愿为之死,况懿父子之谋险而小惠已周也乎!王淩之子广曰:“懿情虽难量,事未有逆。”可谓知言矣。故曰:“得乎邱民为天子。”逆若司马,解法网以媚天下,天且假之以息民。则乘苛急伤民之后,大有为之君起而苏之,其为天祐人助,有不永享福祚者乎?三国鼎立,曹、刘先亡,吴乃继之。孙氏不师申、韩之报也;曹操不足道,诸葛公有道者也,而学于申、韩,不知其失,何也?

〖三二〗

蒋琬死,费褘刺,蜀汉之亡必也,无人故也。图王业者,必得其地。得其地,非得其险要财赋之谓也,得其人也;得其人,非得其兵卒之谓也,得其贤也。巴蜀、汉中之地隘矣,其人寡,则其贤亦仅矣。故蒋琬死,费褘刺,而蜀汉无人。

虽然,尝读常璩华阳国志,其人之彬彬可称者不乏。张鲁妖盗而有阎圃,刘焉骄怠而有黄权,王累、刘巴,皆国士也。先主所用,类皆东州之产,耄老丧亡,而固不能继。蜀非乏才,无有为主效尺寸者,于是知先主君臣之图此也疏矣。勤于耕战,察于名法,而于长养人才、涵育熏陶之道,未之讲也。蒋、费亡而仅一姜维,维亦北士也,舍维而国无与托。败亡之日,诸葛氏仅以族殉,蜀士之登朝参谋议者,仅一奸佞卖国之谯周,国尚孰与立哉?

管仲用于齐,桓公死而齐无人;商鞅用于秦,始皇死而秦无人;无以养之也。宽柔温厚之德衰,人皆跼蹐以循吏之矩矱,虽有英特之士,摧其生气以即于瓦合,尚奚恃哉?诸葛公之志操伟矣,而学则申、韩也。文王守百里之西土,作人以贻百年之用,鸢飞鱼跃,各适其性以尽其能,夫岂申、韩之陋所与知哉!

〖三三〗

何晏、夏侯玄、李丰之死,皆司马氏欲篡而杀之也。而史敛时论之讥非,以文致其可杀之罪,千秋安得有定论哉?当时人士所推而后世称道弗绝者,傅嘏也、王昶也、王祥也、郑小同也。数子者,以全身保家为智,以随时委顺为贤,以静言处錞为道,役于乱臣而不怍,视国之亡、君之死,漠然而不动于心,将孔子所谓贼德之乡原,殆是乎!风尚既然,祸福亦异,天下之图安而思利者,固必褰裳而从之,禄位以全,家世以盛,而立人之道几于息矣。呜呼!此无道之世,所以崩风坏俗而不可挽也。

虽然,有未可以过责数子者存焉。魏之得天下也不以道,其守天下也不以仁,其进天下之士也不以礼;利啗之,法制之,奴虏使之,士生其时,不能秉耒而食,葛屦而履霜也。无管宁之操,则抑与之波流,保其家世已耳。故昶与祥皆垂裔百年而享其名位,兢兢门内之行,自求无过,不求有益于当时;士之不幸,天所弗求全也。狂狷罣于网罗,容容获其厚福,是或一道也;不可以汉、唐、宋数百年戴天履地栽培长育之人才,忘躯捐妻子以扶纲常者责之也。施及宋、齐以降,君屡易而士大夫之族望自若也,皆此焉耳。欧阳永叔伤五代无死节之臣,而不念所事之何君也,亦过矣。王彦章之忠,匹夫之谅而已矣,况余阙乎?

〖三四〗

诸葛诞之起兵讨司马昭也,疑贤于王淩、母丘俭,而实未见其愈也。俭与诞,皆以夏侯玄之死不自安,而徼幸以争权,使其克捷,其不为刘裕之诛桓玄,不能保也。且诞之讨昭,何为也哉?无抑不欲魏社之移于司马氏矣乎?魏而亡,亡于司马,亡于吴,无以异也,吴岂为魏惜君臣之义,诛权奸以安其宗社者哉?诞遣其子靓称臣于吴以起兵,则昭未篡而己先叛;以叛临篡,篡者未形而叛者已著;其志悖,其名逆,授司马昭以讨叛之名,而恶得不败邪?使其成也,司马昭之族甫糜,曹氏之社早屋矣。悲夫!借敌兵以讨贼者之亡人家国也,快一朝之忿而流祸无穷,诞实作俑,司马楚之、刘昶、萧宝寅相继以逞,而可许之为忠乎?

〖三五〗

人知冯道之恶,而不知谯周之为尤恶也。道,鄙夫也,国已破,君已易,贪生惜利禄,弗获已而数易其心。而周异是,国尚可存,君尚立乎其位,为异说以解散人心,而后终之以降,处心积虑,唯恐刘宗之不灭,憯矣哉!读周仇国论而不恨焉者,非人臣也。

姜维之力战,屡败而不止,民胥怨之,然其志苦矣。民惮于劳,而不知君父之危,所赖以启其惰心而振其生气者,士大夫之公论耳。其论曰:“既非秦末鼎沸之时,实有六国并据之势。”显然以秦予魏,以韩、燕视蜀,坐待其吞噬,唯面缚舆榇之一途耳。夫汉之不可复兴,天也;蜀之不可敌魏,势也;无可如何者也。故诸葛身歼而志决,臣子之道,食其禄,终其事,志不可夺,烈于三军之帅。且使人心不靡于邪说,兵力不销于荒惰,延之一日,而忠臣志士之气永于千秋。周而无人之心哉!无亦括囊以听,委之天而弗助其虐之为咎尚浅乎?夫民之不息,诚不容已于闵恤矣,譬之父母积疢,仆妾劳于将养,则亦酒食以劳之,和煦以拊之,使鼓舞而忘怨已耳。若恤仆妾之疲,废药食而听其酣寝,有人之心者,以是为恻隐哉?

当周之时,黄皓、陈祇蛊庸主而不顾百姓之疾苦;诚念民也,则亦斥奸佞,劝节俭,饬守令以宽廉,使民进而战餫,退而休息,可也。周塞目箝口,未闻一谠言之献,徒过责姜维,以饵愚民、媚奄宦,为司马昭先驱以下蜀,国亡主辱,己乃全其利禄;非取悦于民也,取悦于魏也,周之罪通于天矣。服上刑者唯周,而冯道末减矣。

〖三六〗

王沈刺豫州,下教:“陈长吏得失者,给谷五百斛;言刺史宽猛者,给谷千斛。”规己宽猛之宜,而赐之谷,犹之可尔。陈长吏之得失而赐之谷,险士猾民,竞起而诬讦其守令,祸可胜言哉?盖沈者,司马氏之私人也,司马氏以好士恤民之虚名,收辨士而要民誉,每下不情之令,行溢赏以诱天下,而沈为之役,故其教令如是之滥,未容深责也。陈廞、褚入白沈曰:“拘介之士,惮赏而不言;贪昧之人,慕利而妄举。”韪哉言乎!可推以尽明主用人听言之道矣。

拒谏者,古今之所谓大恶也;亟取人言,而贪广听之名,其恶隐而难知。乃公孙疆因之以亡曹,主父偃因之以乱汉。宋之中叶,上书言因革者,牍满公府,而政令数易,朋党争衡,熙、丰、元、绍之间,棼如乱丝,而国随以敝。近者民本轻达,贱士乘以希荣,奸相资之肆恶,一夫遽登省掖,而天下亟亡。呜呼!以赏劝言之害,较拒谏而尤烈,抑如此哉!

然则瑱纩之塞,与明聪之达,圣人兼用以应天下,抑何道也?曰:善听言者,必其善于择人者也。人而善与?言虽未得,有善者存矣。人而不善与?言虽得,有不善者存矣。唐、虞之廷,或吁或咈,交相弼违者、唯其为禹、皋、稷、契也。夫禹臬、稷、稷、契,视君之失,若疢疾之攻于心;视民之病,若水火之迫于肌;而视言入而受禄也,若秽恶之加于鼻也,何俟于赏以劝之邪?故君子之听言,先举其人而后采其言,必不以利禄辱贤者之操,而导不肖者以猖狂无忌也。

察吏有常法,劾吏有常职,不获已而登斥奸讼枉之言,然非害切于国民而痛切其肌肤,则告讦之宵人耳,诛之可矣。一兴一废,一张一弛,进臣民而酌其可否,既已无疑矣;而犹为异说焉,斥之可矣。言虽甚当,不授以官;其效虽登,必进以礼。大臣坐论,日侍于燕间;谏诤有官,各责以言职。非是者,虽或兼容并包,而必厚防其生事启衅之伤。自匪佥人,恶有舍闺门子弟之职,置四民耕读之恒,弃官守慎修之纪,旦揣夕摩,作为皦皦炎炎之论,以动人主,而侥幸显名之与厚实哉!舜之耕稼陶渔而取人为善,人无所利于耕稼陶渔之夫,而言之不善者鲜矣。其为帝也,以耕稼陶渔之听听天下之言,则唯禹、皋、稷、契无私利之心,如深山之野人,而后决于从也。故其戒禹曰:“无稽之七,使以。”而岂以利情诱哓哓之士,使以讦为直乎?

鬻口舌以希利赖者,小人也,塾师也,祸福唯其妄测,文义唯其割裂,得利焉面情尽矣。此求治者所必远,为学者所必拒也。人君正己以涖下,节嗜欲、远宦寺、勤学问、公好恶,则小人之利病、国事之得失,触之而自知。非不待言也,抑非恃人言而遂足以治也。赏之而政刑乱、朋党兴、廉耻丧、风俗靡,自非奸雄之媚众以窍国,几何事此而不亡?此治乱之枢机,不可不审也。

〖三七〗

后主失德而亡,非失险也,恃险也,恃则未有不失者也。君恃之而弃德,将恃之而弃谋,士卒恃之而弃勇。伏弩飞石,恃以却敌;危石丛薄,恃以全身;无致死之心,一失其恃,则匍伏奔窜之恐后;扼以于蹊径,而淩峭壁以下攻,则首尾不相顾而溃。故谓后主信巫言而失阴平之守以亡国,非也。阴平守,而亘数百里之山厓谿谷,皆可度越,阴平一旅,亦赘疣而已。李特过剑阁而歎刘禪之不能守,艸窍之智,乘晋乱以苟延尔。谯纵、王建、孟知祥、明玉珍蹶然而起,熸然而灭,恃险愈甚,其亡愈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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