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蓉新婚时丈夫不是不知道她的病,丈夫的家人坚决反对,都说这种病发展到最后是全身瘫痪,最终连呼吸也会衰竭下来,华佗扁鹊也回天乏术。比癌症还漫长磨人。就像把青蛙放进渐热起来的水里,你不知道水什么时候会致命地烫起来,你无力跳出这锅水,你甚至无法对命运说:“让水快快烫起来,让我结束这磨人的苦楚。”没有回应,没有回声。
丈夫的母亲曾声泪俱下地问儿子:你愿做第二只蛙?
但是所有有血性有浪漫意念的人,一开始都笃信自己是第二只蛙。易蓉的丈夫当年就是这样想的:两个人的绝望尚可互相宽慰,也许尚能激发出苦中作乐的灵感;一个人的绝望,如漫漫黑夜,让你如何度过?
他要做第二只青蛙,替她梳头,讲笑话给她听,让她了无遗憾地离开人世。
但是,那锅水终于滚烫起来了。终于,第二只蛙再也不说什么两只蛙的绝望比一只蛙的绝望要光明些的话了,他还给她梳头,但是她感到他手的麻木、绝望和沉重,更读出了他心里的凄苦与悲凉。
他是独子,他的父母希望早日抱上孙儿,而她的存在,阻隔了这份并不算过分的希冀。
她主动与他长谈,让他走。
两人相对垂泪。她花半年时间说服他,他花半年时间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的承诺与良心。最后他说,那么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离去后,会天天来帮你梳头。
她含泪点头。事后她说,尽管是她动员他走,但一旦成了他的决定,她连心头都冻成冰块。这许多年,她对他的依赖,比任何一名妻子对丈夫的依赖都要深。她曾经暗自发誓:只要他的身、他的手还在她身边,她愿放他的心自由。他在外面,可以喜欢任何一个他爱的女子,只要,他仍愿意温存地替她梳一次头,她可以把所有的委屈咽下。
但是,他注定是要走。这锥心的痛让她蜕了一层皮,她曾经为他不能按时来替她梳头,而吞下30片安定。在潜意识中,他们有约,他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撑,他怎么可以爽约不来?
那日,在医院里,重新回到刺眼的人间,她恸哭起来。
她忽然感觉到她发上的冰珠,凉而颤栗——是母亲的泪。白发老母告诉她真相:他没来,是因为筹备他自己的婚礼。母亲说:“所有的人都叫我瞒你,我不想你生活在虚幻中,我要你面对真相。替你梳头的人总会有的。现在,有我,将来,上帝会安排天使来……”
母亲的牛角梳拂过她的发,她的心抽搐了许久。那一刻的感觉,如醍醐灌顶——她醒了,知道自己不只为他的爱而活。
她变得通达与乐观。他打电话来,说请允许他们来看她。她笑,“欢迎,不过饭要你们自己做。”他的新妻子来了,面对她的病况,羞惭之情顿生。她觉出那女子的尴尬,宽慰她说:“你没有欠我什么,所以,不必感觉抱歉。你所能给予他的,我无力给予……”
他们与她,淡淡地交往着,不即也不离。直到易蓉的母亲因心脏病突发住院,他与易蓉的亲友跑去医院,他的新妻打电话过来,只有一句话:“易蓉,我想来帮你梳头……”
他的新妻特意梳了独辫子,露出与易蓉孪生姐妹般的宽阔额头。她带了三把牛角梳来,像一个手艺娴熟的美发师,扶易蓉坐上轮椅,替她编麻花辫,盘起,对镜在她的鬓发上插几朵野兰花……就在她扶着轮椅背与易蓉一同对镜而望时,泪水迅速模糊了易蓉的眼。
她们和解了。因为前后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心结,已经打开。
易蓉记起母亲的预言:上帝会安排天使来,但是,天使的翅膀就在你自己心里。母亲真是一个先知。
一碗幸福的白米粥
其实千变万化的粥品,都离不了白米粥做底子。而所有的幸福,不过白粥做底,锦上添花。
米是糯米,锅是沙锅,火是煤火。每天凌晨,四点二十分,男人准时点着火,锅中放水,米淘好了在水里浸泡着,待水开,放米,大火煮十分钟后,改文火慢熬。米在锅里扑突突地跳着,男人在炉火旁弯着腰,用勺子一下一下缓缓搅动……半小时后,男人一手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一手端一碟淋了香油的咸菜丝,进卧室,喊女人起床。女人翻个身,嘟囔一句什么,又睡过去。男人听着女人香甜的鼾声,不忍再叫。坐在床前,看看表,再看看女人,再看看表。女人却突然从床上弹起来,看表,慌忙穿衣起床,嘴里不住地埋怨,“要迟到了,你怎么不叫醒我?”他把白粥和咸菜递过去,“不着急,还有时间,先把粥喝了。”
粥是白粥,不加莲子不加红枣不加桂圆,这样的粥,女人喝了五年。男人和女人结婚的时候,家里没钱摆喜酒,两个人只是把铺盖放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家。新婚之夜,男人端过来一碗白粥,白莹莹的米粥,在灯下泛着亮晶晶的光。男人说,你胃不好,多喝白粥,养胃。女人便喝了,清香淡雅的粥,温暖熨帖的不仅是胃,还有心。
他们在同一个厂里上班,女人常年的早班,男人常年的夜班。男人凌晨四点下班,女人早上五点半上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短短一个多小时。男人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火,添锅。男人只会熬白粥,他们的经济状况也只允许他煮一碗白粥。
就是这一碗白粥,居然也把女人滋养得面色红润,娇美如花。
后来,厂子效益不好,男人下了岗,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男人拿出微薄的积蓄,女人卖掉了母亲留给她的金戒指,凑了钱,开了一家杂货店。一只碗,一把拖把,一个水壶,利润不过几毛钱,男人却做得很用心。女人下班了,也来帮着打理店铺。没人的时候,男人和女人坐在一片锅碗瓢盆中间,幸福地憧憬。男人说:“等有钱了,咱把连锁店开得哪儿都是。”女人说:“那时候,我就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变着花样给你做好吃的。”男人说:“哪儿还用你做啊,想吃什么,咱直接上饭店去吃。”女人撒娇:“不,我就想吃你煮的白粥……”
男人便揽了女人的肩,眼睛热热的。男人仍然每天早上四点二十准时起床,点火熬粥。一边熬,一边盘算着店里缺的货。有时候会分神,粥便糊了锅底;有时候太困打个盹,粥便溢了锅。有一天早上女人起了床,炉子上的粥正咕嘟嘟翻着浪花,男人的头伏在膝上,睡得正香。女人轻轻抱住男人的头,心,牵牵扯扯地疼。
那以后,女人坚决拒绝男人给她熬粥。她的男人,实在是太累了。
男人的生意越来越顺,到了第七个年头,他的连锁超市果然开得到处都是。
女人辞了工作,做了专职太太。他们买了错层的大房子,厨房装修得漂亮别致,缺少的,只是烟火的味道。因为,男人回家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少。他总是忙,应酬繁多,有时候一个晚上要赶三四个饭局。开始的时候,女人也埋怨,可是男人说:“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还不是想让你生活得更好一些?”后来女人也累了,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
女人很久都没有再喝过白粥。
一天,男人突然被通知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他纳闷:怎么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人就没了?在殡仪馆里,他看到朋友的遗孀,那个优雅漂亮的女人,一夜之间憔悴衰老。她哭得死去活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以后谁送我上班接我下班?谁给我系鞋带紧围巾?……”
他窒息。不由得就想到了她,想到那些为她熬白粥的早晨,想到每天她接过那一碗白粥时眼里的幸福和满足。
男人几乎是一路飞奔地往家赶,打开门,却看见女人蜷缩在沙发上,人睡着了,电视还开着,家庭影院也开着,茶几上扔满了各种时尚杂志……男人跪在沙发前,手轻轻地拂过女人的头发。女人面色黯淡,细细的皱纹里写满了深深的落寞。
他拿了毛毯去给女人盖,女人却突然醒了。看见他,女人揉了揉眼睛,确定是他后脸上泛起可爱的红晕。女人慌忙起身:“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做。”男人从背后拥住她:“不,我去做,煮白粥。”女人半天没有说话,温热的泪,一滴一滴,落在男人的手上。
那天,男人一边煮着粥一边想:其实千变万化的粥品,都离不了白米粥做底子。而所有的幸福,不过白粥做底,锦上添花。
温柔的灯火
幸福其实就是一帘温柔的灯火,就是有一个等着自己深夜归家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