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很累。从数日前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赶回金陵之后,他便周围无数双或明或暗眼睛注视下,从早到晚地为大行皇帝守灵,参与各种各样纷繁冗长祭奠仪式。此刻终于得了片刻空,几乎是沾枕便入了睡,甚至很便发出了轻微鼾声。
萧荣微微闭上眼睛,听着丈夫发出鼾声。
已经六七年没有见他了,这一次相见,她才仿佛蓦然发觉,镜中自己老了许多,而他却与记忆中样子相差无几,甚至,连睡着后发出鼾声也是那样熟悉。这一刻,这久违了声音她听来,竟仿佛赛过乐师奏出上佳乐音。
良久,她终于睁开了眼,目光落到他肩膀之上。想象着另一个女人枕着他臂膀入眠画面,目光渐渐萧瑟,神情也冷淡了几分。
她再凝视他片刻,终于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他手。
她知道他一向警惕,哪怕是睡着,只要稍加碰触,便会转醒。果然,他手一动,霍然睁开了眼,等看清是她后,吁出口气,再次闭上眼睛,含含糊糊道:“眉儿,你累话,也躺下歇会吧。下半夜还要起身。”
眉儿是他向来呼她爱称。那时她刚嫁给他没多久,他赞她生了一双不描而黛秀眉,戏称过后,便一直这么叫下来。
本该是温情脉脉一刻,但她却无法让这一刻延续下去。
她并未开口,也没动,只是握住他手不放。
赵琚终于再次睁开了眼,望向自己妻子,迟疑了下,问道:“你想什么?”
她迎上他目光,轻声道:“我想,宋夫人该是怎样风华一个女子……可惜,一直没机会见她。”
赵琚面上现出一丝尴尬,从榻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眉儿,你别多想……”
萧荣微微一笑,摇头道:“王爷你别误会。我没别意思,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你我分开这么多年,我身边还有无恙,你燕京却孤身一人,能有宋夫人相陪,我也放心。”
赵琚望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伸手将她肩膀握住,道:“我晓得你意思。我何尝不想将你们母子接去,只是身不由己……”
萧荣目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
她方才用话试探,得到他这样回答,立刻便明白了过来。即便是到了这时候,丈夫仍没打算将她和儿子接走。
她一咬牙,道:“王爷,我知道你难处。只是你我都清楚,勘儿他虽是你侄儿,却一直对你怀了忌惮。如今他上位,发难于你是迟早事。你老实告诉我,到时,你会束手就擒,还是另谋它计?”
赵琚一顿,迟迟不应。
萧荣道:“我晓得,你岂会甘心束手?所以王爷,眉儿此刻想向你恳求,求你看咱们多年夫妻情分上,无论如何要想法子把无恙带走。我走不走无关紧要,但是无恙,他一定要走!”
赵琚眉头紧锁,半晌,终于道:“眉儿,你也知道,如今正是一触即发时刻,我做什么都有人盯着。留你和无恙金陵,是大行皇帝从前旨意。如今勘儿自己不开口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己提出。暂时只能再委屈下你和无恙。但我答应你,一旦事情生变,我定会及早派人来,想办法将你和无恙一道接走,你放心!”
萧荣心头掠过一丝悲凉。
她自然清楚丈夫如今所处位置为难。如果只有她自己,她绝不会像此刻这样开口。但还有儿子,她必须要为他着想。
这是她白天坐魏国公府那架马车上闭目冥想后,后终于做出决定。所以丈夫此刻这样一句承诺,她听来,除了空洞,没有半点实际意义。
“王爷,我与你结发至今,已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从未向你求过什么,这一回,想向你求个人。”见丈夫点头,萧荣道,“徐若麟与无恙有师徒情谊,无恙这孩子,你虽不喜他顽劣,只他还肯听他话。王爷此次离去后,能否将他留下?”
赵琚下意识地想要摇头。
从他第一次见到十五岁徐若麟开始,这十几年来,魏国公府这个长子,不仅从一个青涩倔强少年成长成了一名身经百战沙场宿将,而且是他受倚重肱骨心腹了。此次入京奔丧,若非听了他安排另走旁道,以后来接到消息来看,根本就不可能短短三四天内便如期抵达金陵。
他自然清楚,离侄儿赵勘向自己发难日子应该不会长久了。所以这样关键时刻,怎么可能留他金陵?
他踌躇了下,道:“可否安排别人?”
“不行,一定要他!”
萧荣紧紧地盯着他,双目一眨不眨。
赵琚望着自己结发妻子。
即便是此刻这样朦胧烛光,也不能遮掩掉她眼角细微皱纹了。离他上一次见她,不过六七年光景,她一下便老了这么多,再不是从前那个初嫁自己时倚门拈花而笑少女了。脑海里又掠过此刻那个还燕京平王府里等待自己回青春女子,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愧疚之意。再踌躇片刻,终于道:“也好。那就留下他。”
萧荣终于吁出一口气,朝丈夫微微一笑,道:“多谢王爷。”
“王爷,徐大人带世子回来了。”
正此时,帐外传来侍卫传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