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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第2页)

他又开始走动,很快又停了下来,这次,他刚好停在了我的面前。

“简!你愿意听我讲讲我的道理吗?(他俯身,贴近我的耳朵)如果你选择不听,我就要使用暴力了。”他的声音嘶哑,神态像是要冲破不可忍受的束缚,不顾一切地蛮干。我很了解这种情况,倘若我再为他增添一丁点儿狂乱的冲动,我对他就无能为力了。此时,我只能选择在一瞬间将他制伏,否则,一个表示厌倦、逃避和胆怯的动作将让我自己——还有他——处于死地。但是我并不害怕,一点儿都不害怕。我感觉到有一种力量一直在支撑着我。危机的关头往往会让人惊心动魄,感觉到危机四伏,但这种情况并不是毫无魅力的,就像印第安人乘着皮筏穿过激流所感觉到的那样。我握住了他握得很紧的手,慢慢松开他弯曲的手指,抚慰道:“坐下吧,你想谈论多久,我就陪你谈论多久,无论你想说什么,不管有没有道理,我都听你说。”

他坐了下来,但是我并没有能够让他立刻开口。在此之前,我强忍着眼泪,而且已经忍了很久,我不想哭出来,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看到我流泪。但现在,我觉得还是让眼泪肆意流淌吧,想流多久就流多久。如果我的泪水会让他更生气,那么也很好。于是,我放任自己,痛快地哭。

不久,我就听到他恳求我平静下来。我说,他的怒气如此大,我没有办法平静。

“可是我并没有生气啊,简。我只是太爱你了。你看看你的脸色那么苍白,冷若冰霜,我实在受不了。好啦,别哭了,把眼泪擦干。”

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说明他已经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了。我也随之镇静下来。这时,他试着要把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但是我没有允许。随后,他要一把将我拉进他的怀里,但我还是拒绝了。

“简!简!”他说话的声调是那么伤心,我的每一根神经都战栗起来,“你不再爱我了吗?你看重的只是我的地位和作为我妻子的身份吗?现在你觉得我不配做你的丈夫了,所以你就害怕我碰你,就好像我是癞蛤蟆或者猿猴之类的东西一样。”

他的话让我觉得很难受,可是我能做什么、说什么?或许我应该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但我被悔恨折磨着,我悔恨刚才的行为伤害了他,我无法克制想要表达的欲望,为他的伤口贴上膏药。

“我是爱你的。”我说,“而且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但是我不能纵容自己将这份爱表现出来,现在是我最后一次表达。”

“最后一次,简!什么?!你觉得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天天见面,你即便爱我,也要和我保持冷漠和距离吗?”

“不,先生,我做不到。所以,我觉得只有一个办法,但是我说出来之后,你一定会发火的。”

“哦,说吧!我就算大发雷霆,你也有眼泪这个武器。”

“罗切斯特先生,我得离开你。”

“离开多久,简?需要几分钟,是要去梳理一下你蓬乱的头发,还是去洗一下你看上去有些发烧的脸?”

“我要离开阿德拉和桑菲尔德。而你,我想今生不再见。我得在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环境中开始新的生活。”

“当然,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样。我不会理会你刚才的疯言疯语。我再次重申我的观点,你要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至于新的生活,很好,你的身份需要变成我的妻子。我没有结过婚,而你就是罗切斯特太太——这是名副其实的。只要你活着,我就会守护你。你需要去我在法国南部买下的一个地方,那是一栋地处地中海沿岸的拥有雪白墙壁的别墅。在那里会有人照看你,守护你,你一定会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你不用担心我会引诱你上当——让你成为我的情妇。你为什么摇头?简,你得善解人意,不然我真的会发狂的。”

他的嗓音和双手都在颤抖,他的鼻孔在扩张,双眼冒着火花,但我依旧勇敢地说:“先生,你的妻子还活着,你在今天早上刚刚承认过这件事。如果我按照你的希望和你一起生活,那我不是情妇,是什么?其他的说辞也不过是诡辩而已——是欺骗。”

“简,我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你可以忘记这一点。我的自控能力有限,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不容易动情的人,可怜可怜我和你自己吧。你把手指按在我的脉搏上,感受一下它是用怎样的节奏跳动吧。而且当心——”他露出了手腕,并伸向我。他的脸颊和嘴唇因为缺少血色而显得苍白。我很为难。如果此时我用他最厌恶的拒绝来刺激他,那是多么残酷啊,然而让我作出让步,也是不可能的。我出于本能做了一件当人们走投无路都会做的事——求助于拥有非凡智慧的神明。“上帝啊,请你帮助我吧!”这句话脱口而出。

“我真傻。”罗切斯特先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我总是一味地强调我没结过婚,但是为什么我都不解释呢?我忘记了她一点儿都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品性,不知道我是在怎样地狱般的场景中同她结合的。哦,我可以肯定,一旦简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快把你的手放到我的手心里,珍妮特,这样我才有触觉和视觉作为依据,证明你还在我的身边。我会用简单的几句话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能听我说吗?”

“是的,先生。听你说几个小时都行。”

“只要几分钟就够了,简。你是否听别人提起,或者知道我不是家里的长子,我还有一位年长的哥哥?”

“我记得费尔法克斯太太和我说过一次。”

“那你听说过,我的父亲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吗?”

“大致有一点儿了解。”

“嗯,简,由于贪婪,我的父亲不允许家产被分割,他对本该属于我的那一份财产心有不舍,于是决定捍卫财产的完整性,把他所有的财富都留给我的哥哥罗兰。但是他也不忍心让他的一个儿子变成穷光蛋,所以他决定帮我选一个家境富裕的新娘。没过多久,他就帮我找到了一个伴侣。他和梅森是老相识了,梅森先生是西印度的一位种植园主,也是一位商人。在作了大量调查后,他确认梅森的家业庞大。梅森先生有一儿一女,而且他还听说,梅森先生愿意给他的女儿三万英镑作为陪嫁。这些就足够了。所以,我刚大学毕业,就被送到牙买加,同这位已经和我定了亲的姑娘成婚了。当时我的父亲并没有告诉我她有如此巨额的财产,只是告诉我这位姑娘有着绝世倾城的容貌,后来也证实了他的说法。她的确很美,而且身材高挑,皮肤是巧克力色,雍容华贵,就跟布兰奇?英格拉姆一样。她的家人也很想促成这桩婚姻,因为我有着和她同样的身份和地位。在一个聚会中,他们把她带了去,并且打扮得很华丽。我能与她单独见面的机会极少,更别提私下交谈。她会奉承我,并且故意卖弄姿色和才艺来讨好我。她周围的男人几乎都为她倾倒,并且也羡慕我能够拥有她的芳心。我被眼前的一切搞得头晕眼花,无法作出理智的判断。我的感官都被刺激到了,由于当时年轻幼稚,缺乏经验,我也真的觉得自己爱上了她。在社交场合中愚蠢的角逐、年轻人的好色,还有鲁莽与盲目,会让人作出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蠢事来。她的亲戚朋友们都怂恿我,情敌们激怒我,她来勾引我。于是,我在还摸不清状况的情况下就定了婚事。啊!现在想想我当时的行为,真是丢尽了自尊!我被内心一种鄙视情绪控制着,我从来没有爱过她,尊重过她,甚至根本不了解她。她是否拥有一种美德,我都不能确定。在她的内心和举手投足间,我没有看到谦虚和善良,也没有看到坦诚和高雅。当时我却娶了她——我是那么庸俗,没有骨气!真是个瞎了眼的傻瓜!如果我没有犯那么大的错,或许我早已……不过还是让我记住现在在跟谁说话。

“我从来没见过新娘的母亲,以为她早已过世了。但是在蜜月期之后,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她只不过是疯了,被关在疯人院里。我的妻子还有一个弟弟,是个不会说话的白痴。你看到的,是她的大弟弟(尽管我厌恶她的亲人,但不恨他,因为他太软弱,而且还有爱心。他可怜他的姐姐,并且一直很关心她。对于我,他总是表现出狗一般的忠诚和依恋)。有一天,他也可能落得我这般地步。这件事情我的哥哥和我的父亲同样知情,但是他们一想到那三万英镑就不念亲情、狼狈为奸地坑害我。

“这些发现都是那么丑恶,但是,我不应该将隐瞒实情的欺诈行为全部归罪于我的妻子。尽管我发现她的个性与我格格不入,她的趣味让我感觉到厌恶,她的气质是那样庸俗、低下、狭隘,并且没有可能引导她往更高的方面发展,激发她更高尚的趣味。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和她在一起度过一个舒畅的夜晚,甚至是一个小时。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真诚的对话,因为但凡是一个话题,她都会将其变得庸俗不堪,在她那里永远会得到既粗俗又陈腐、既怪僻又愚蠢的回应。我意识到自己肯定得不到一个清静而温暖的家,因为没有一个仆人能够忍受她那古怪的坏脾气,她总是无缘无故地发火,她的荒唐、自相矛盾和苛刻都给人们带来烦恼。即便这样,我依旧克制住了自己。我尽量避免责备,减少对她的规劝,默默地忍下自己的悔恨和厌恶。我控制着自己的反感情绪。

“简,我不想用令人生厌的细节来打扰你,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可以用几句激烈的话说清楚。我和那个女人在这栋楼里生活了四年,这段时间她不断地折磨我。她的天性不断复苏,并且急剧地发展。她开始作出各种恶毒的事情,每一件都那么严重,我却不忍心用暴力来制止她。她的智力那么弱,她的冲动却惊人地强悍!那些冲动制造了那么多可怕的后果!伯莎?梅森——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的女儿——将我推入了痛苦的深渊。一个男人同一个既放纵又鄙俗的妻子结合,必定是一场劫难。

“在这段时间,我的哥哥去世了。四年后,我的父亲也离开了人世。从此,我成为极富有的人,然而我又穷得可怕。我所见过的最恶俗、最肮脏、最下贱的生物同我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在法律上她就是我的一部分。然而,我不能通过任何途径加以摆脱,医生们确认我的妻子已经疯了,她对自己的放纵加快了她发疯的进程——简,你好像不大喜欢我的叙述,看起来你很反感——其他的,我们改日再说吧,好吗?”

“不,先生,现在就讲完吧。我怜悯你,非常真诚地怜悯。”

“怜悯?倘若这个词出自别人之口,简,那一定是带有厌恶和侮辱性的词汇,我完全有理由将它奉还给说出这个词的人。这个词不过是那些冷酷无情的人在听到灾祸后所产生的自我为中心的痛苦,混杂着对受害者的盲目鄙视。但这种可怜的含义不属于你,简,此刻你脸上透露出的情感不是这样的。此刻,你的眼睛里写满了——你的内心搏动着的——令你的双手颤抖的是另一种感情。我的宝贝,你的怜悯如同一种母爱,这种痛苦是神圣的——热恋出世时的阵痛。我接受了,简!让那孩子自由地降生吧——我的怀抱已经作好拥抱她的准备了。”

“好吧,先生,继续说吧,你发现她疯了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那时几乎要崩溃了,能够将我从永远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只剩下自尊了。在别人的眼中,我已经名誉扫地,但我决定要得到自己眼中的清白。我拒绝接受她给予我的罪孽,挣脱了同她的联系。但社会依旧将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捆绑在一起。我仍旧天天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我所呼吸的空气与她所呼吸的空气交织在一起。呸!另外,我曾经还是她的丈夫,对我来说,这种联系,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有一种让我说不出口的厌恶。与此同时我还深切地知道,只要她还活着,我就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更好的妻子的丈夫。尽管她比我大五岁——她的家庭和她的父亲在这一点上也欺骗了我——但她很可能会活得和我一样长。虽然她的智慧衰竭,但体魄强壮。所以,二十六岁的时候,我便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走上了陌路。

“直到有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被她的喊叫声惊醒(自从医生宣布她已经疯了之后,很自然,她被关了起来)。那一夜是西印度群岛火热的夜晚,飓风到来前往往伴随着这种预兆。我很难再入睡,便爬起来打开了窗。空气就像含硫的蒸汽,到处都让人提不起精神。蚊子嗡嗡地四处飞行。我能听到大海的声音,那就像地震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乌云在大海的上空集结,月亮已经被辽阔的红色波浪淹没,如同一发滚烫的炮弹向海洋投去血红的目光,而海里正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我的心情的确受到了这种气氛和景色的影响,我的耳朵里满是那个疯子谩骂的声音。咒骂声中夹杂着我的名字,语调充满仇恨,语言污秽肮脏!即便是以卖淫为业的妓女,都不会使用比她那些更加恶劣的词汇。尽管我们两个房间是隔开的,但是我很清楚地听到每个字——西印度群岛薄薄的隔板根本抵挡不住她狼一般的号叫。

“‘这种生活,’我终于说,‘就是地狱!而我呼吸的空气和听到的声音正是来自这无底的深渊!我有权利让自己解脱出来,这种人世间的痛苦和我的肉体都会离开我。相比之下,我对地狱之火毫无畏惧。将来的情况一定比现在好得多——救救我吧,让我回到上帝那里去吧!’“我一边说,一边蹲下来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放着上了子弹的手枪。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至少我还是清醒的,那种激发我自杀的信念、让我万念俱灰的感觉,只存在很短的时间。

“当来自欧洲的风吹过海面,经过敞开的窗户时,暴风雨来了。顿时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但空气变得清新了。之后,我想象着,并且下定了决心。我站在湿漉漉的院子里,露水从橘子树上滴下来,我开始在湿透的石榴树和菠萝树中间散步,前方亮起了灿烂的热带黎明之光。我思索着,简,你听着,就在那一刻,真正的智慧安抚了我,向我指明了正确的道路。

“从欧洲吹来的风是甜的,它与格外清新的树叶耳语着,在大西洋上自由自在地咆哮着。我那颗原本干涸的心突然因为这种声音舒张开来,注满了复活的血液。我的身体向往着新生,我的心灵渴望着甘露。我再一次看到了希望,感受到了生命的呼唤。我站在花园的一角,在繁花下面眺望着大海,它比天空还要蓝。旧世界已经到了大海的另一边,清晰的前景已经展示在眼前了。

“‘走吧,’希望说着,‘回欧洲生活吧,那里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曾被玷污过,也没有人知道你背负着多么肮脏的负担。你也可以将这个疯子带去,带到英国,关在桑菲尔德看守和照料。之后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旅行,重新构建你喜欢的社交圈。那个让你长期忍受痛苦、败坏了你的名誉、践踏过你的尊严、毁灭了你的青春的女人不是你的妻子,而你也不是她的丈夫。但是,让她得以照顾,是上帝的命令。让她的身份和同你的关系都被世人遗忘吧。你绝对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就将她藏在一个舒适的地方,默默地将她的堕落隐藏起来,离开她吧。’“我尊重了这个发自内心的建议。我的父亲和哥哥在此之前也没有将我的婚事透露给他们的旧友,因为在我写给他们的第一封信中,我就讲述了我得到的是怎样的婚姻——我已经感受到了它是多么让人厌恶,而且从那一家人的基因和生活现状中看到了可怕的未来——我也顺便要求他们保守这个秘密。不久,父亲为我选中的妻子已经到了让他都难以忍受的地步,他也为此感到耻辱,于是羞于承认她了。但是他的做法不是承认自己的错误,而是像我一样,将它掩盖了起来。

“之后我将她送往英格兰。在旅途中,我和这个怪物同行,这一点十分可怕。但是当我最终将她带到了桑菲尔德,并且看到了为她安排的三楼的房间时,我立刻高兴了起来。房间里有一个密室,这十几年来已经被她变成了野兽的巢穴——妖怪的密室。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来能够服侍她的仆人。有必要选一位忠实可靠的人,因为她的梦话可能泄露我要隐藏的秘密。另外,在她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整日地骂我。后来,我从格里姆斯疯人院雇来了格雷斯?普尔。只有她和外科医生卡特(梅森被刺伤的那个夜晚,就是他为梅森包扎了伤口)这两个人知道我的秘密。费尔法克斯太太其实有所怀疑,但她没有办法了解实情。总的来说,事实证明格雷斯是个很不错的看守者。虽然她不止一次疏忽,放松过警惕,但这可以谅解。毕竟这是无法避免的,是一个人看护一个无法医治的病人常有的现象。然而这个疯子不仅狡猾,还很恶毒,绝对不会放过每一个看护者出现疏忽的机会。其中一次她偷偷藏了一把刀,并且用这把刀子刺伤了她的亲弟弟。还有两次她偷走了小密室的钥匙,在夜里跑了出来。第一次,她试图放火烧死我;第二次,她对你作了一次可怕的访问。幸好上帝保佑,她只将怒气发泄到了面纱上,或许是礼服勾起了她自己结婚时候的回忆。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不敢想象。当我回忆起早上她扑向我的喉咙,用又黑又红的脸靠近我的时候,我的血液都快凝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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