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他在陪着祖暅之等人勘查过浮山、嘉山两岸之后,终于没有继续隐瞒下去,而是给崔廉留了一封信,说明了自己是个魏国人,以及不能再参与浮山堰之事的苦衷,又告诫淮河独特的水情和地质情况都不适合修堰,若勉强修成则遭天谴,之后便悄悄离开了。”
“原来如此,如果真如所言,那这位郦先生,倒是心存大仁大义之人。”
梁山伯生为庶人,自然对这种怜悯百姓之人带着敬意。
陈庆之微微叹息,又将后来的事情娓娓道来。
崔廉和郦道元的情谊,是在数年之中,共游山川相处出来的。
郦道元对崔廉来说,亦师亦友,崔廉对郦道元也是尊敬有加,经常邀请在外游历居无定所的郦道元在他府中暂住。
郦道元南下考察水利全凭毅力,他身份存疑,要光明正大的在梁国各地投宿、逗留很是困难,又怕一旦被梁国俘虏后连累家人,行程连熟悉的亲友都不敢告知,更别说像花夭那样能得到什么帮助。
可因为和崔廉的这段相处,使他这趟南行便变得容易多了,而且崔廉也从不过问郦道元的来历,郦道元在心中也很感激崔廉这份机缘。
郦道元在淮水边游历,已经将水经注的淮水篇著成,原本就想离开梁国北境,继续南下研究大江(长江)、浙水等水系,只不过恰逢浮山堰之事,受了崔廉的邀请不好离开,如今他将身份坦言以告,却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的。
和崔廉的这段友情能不能尚存不提,他将身份和盘托出,在梁国势必不能再待了,他那时已经年过五十,在这个时代五十岁已经是行就将木之年,那《水经注》里属于南方水系的部分,也许在他有生之年再也不能补全。
这对于将《水经注》一书视为毕生心愿的郦道元来说,放弃的究竟是什么,不言而喻。
此事对于崔廉的震动绝不亚于郦道元,他也没想到自己结交多年的老者竟有这样曲折的身世,在惊讶的同时也暗自庆幸,庆幸自己结交的这位朋友不是什么心思狡诈恶毒之辈,最终还是告诉他所有的真相,并诚恳的指出了浮山堰上修堰的各种不足之处。
也因为这件事,崔廉打消了支持修建浮山堰的念头,在和祖暅之做过最后的勘察之后,都确认了浮山堰不可能修成,一力希望能够劝止梁帝修建浮山堰。
但有时候,人力的作用还是很渺小的,即便有这样的前因后果,浮山堰还是开始修建了,并且以一种不可逆转的势头,在梁国成为了头等大事。
郦道元离开阳平郡之后,以为浮山堰在他和祖暅之的勘察下不会再修建,加之他虽不同意修建浮山堰,但毕竟是魏国人,还是要尽早赶回去向朝廷报告这个消息。
谁料郦道元到了寿阳,想要上报朝廷此事,却被镇守寿阳地方的梁郡公萧宝夤软禁,一直到梁国开始修建浮山堰天下皆知了,他才被放了出来。
那时候他就感觉到情况不对,这萧宝夤倒是比他这提前知道内情的人更早知道浮山堰似的,而且还软禁了他月余。
更让郦道元觉得惊讶的是,即便祖暅之和一众水官都看出浮山堰修建而成的几率太小,可南梁还是在修建浮山堰了!
离开寿阳的郦道元进退两难,他虽被萧宝夤软禁,但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官员,萧宝夤软禁他是以“从梁国而归需要确定身份”的名义,算不得什么大过,只能自认倒霉。
思来想去的郦道元最后决定还是返回故乡,继续整理他《水经注》的书稿,但回到家乡之后,因为浮山堰的事情,魏国朝廷也争吵的很严重,一半的官员认为梁国这是要趁国力稳固大举进攻的势头,建议向寿阳为前线的八座城池增兵、增加粮草储备,并且修建城防工事。
而另一半官员认为用下游的水去淹上游简直是匪夷所思,可以不必浪费国力与梁国消耗,只等着梁国自己虚耗国力便可。
因为这是国家大事,对魏国的震动一点也不亚于梁国,再加上幼主刚刚继位,胡太后根基不稳,没掌握大权,军中和朝中争得更加厉害,这时候,人们突然想起了擅长水利地理的郦道元来。
郦道元因此被征召入京,他自己就从淮水刚刚回来,但因为结交崔廉的事情,不好明说原委,只是以专业的角度说明淮水的土质不适合修建浮山堰,所以不必增兵或加派粮草,那浮山堰八成是修建不起来的。
萧宝夤约莫是想趁着浮山堰之事向魏国要兵要粮,积聚实力,他本是南齐皇室,投靠魏国是存着复国之心,无奈魏国根本不能完全信任他,虽让他镇守南境,可钱粮和人手上的支持远不及其他几处边境大将,连兵马都是有一半是从魏国腹地调来世代为卒的军户,对魏国忠心耿耿,很难收服。
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都要步步为营以免被人弹劾,更别说趁机积蓄力量以图他日再起了。
郦道元在这方面是魏国当仁不让的权威,他既然说浮山堰很难建成,朝中就没有把浮山堰太放在心上,将萧宝夤召入京,给他加封了个“都督东讨诸军事”的官职后,就又让他去镇守南境了。
这“都督东讨诸军事”听起来威风,但只有打起来的时候才能征集兵马,修浮山堰又不是打仗,梁国不动兵他也不能拿这个名头做什么,除了在京城里绕了一圈,见了胡太后一面,竟什么都没捞到。
如此一来,萧宝夤便恨上了郦道元,甚至说出过“终有一日,我要这老贼好看”这样的话来。
郦道元家并不是小门小户,本身也是世代官宦,自然不惧怕这样的“狠话”,而浮山堰也正如郦道元所“预言”的,从一开始修建就屡屡不顺,不但迟迟不能合龙,而且修建第一年夏季一场的一场洪水冲走了无数军民,伤亡惨重,京中就越发不把浮山堰当做什么威胁了。
可那梁国负责修建浮山堰的康绚是一名能吏,拼着征夫士卒死者十之八九的损耗,硬生生让浮山堰合龙了!
这一合龙不得了,眼见寿阳附近三十二城的水位越来越高,魏国也没办法再镇定下来,立刻应了萧宝夤的请求,不断增兵、调派役夫,调遣钱粮前往寿阳,让其一面在八公山等高处修建工事安置百姓,一面提防梁国趁机进攻。
为了防御需要,魏国更是将南境诸城的兵马指挥权交给了萧宝夤,让他能够调动南方的水军船舶,一旦真的水淹寿阳,有水军在手,可以及时进行援救,不至于伤亡惨重。
萧宝夤至此才真的大权在握,他心中怨恨郦道元,便向朝中上折,以需要向郦道元征询“水利之事”为由,请求征召郦道元至寿阳观察水势,提早对淮水倒灌示警。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因为要时刻观察水势,必定要离浮山堰极近,一旦浮山堰真的崩溃,第一个淹死的就是郦道元。就算浮山堰没崩溃,郦道元在一个恨极了他的人手底下谋事,也绝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郦道元曾信誓旦旦浮山堰不会成,如今浮山堰却成了,本来就对他名声有损,加之他昔年耿直得罪过不少豪强贵族,朝中竟没有多少人回护,连官职都没有封,就这么把一介白身的郦道元召去了寿阳。
皇命难违,郦道元以必死之心前往寿阳,原以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没想到萧宝夤却没有刁难他,真的让他每日去勘查浮山堰周边的水情,担忧寿阳会被水淹。
郦道元原以为萧宝夤以大局为重,虽曾被软禁过,却也放下成见,一心一意为他监督水情,记录水势。
他是研究“水道”的大家,自然看出淮河水位虽一直在长,可浮山堰的堰脚却已经开始根基不稳,只要再等一阵子,不必管它,这堤坝自己就溃了,便向萧宝夤道了实情,告诉他不必在向朝中要求增兵,至多三四月,一两场大雨,这浮山堰就要溃堤。
他道了实情,萧宝夤却对他态度大变,坚决不同意他上书朝廷此事,更是派出刺客刺杀于他,想要在他传出消息之前将他灭口。
郦道元来时就知道这里是险地,在家中带了侍卫,也动用了家中所有的关系暗中护他,萧宝夤刺杀没得手,只杀了郦道元的一个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