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淡然一定是伤透了母亲的心。第二天母亲破例地没有为我送行。漫长的孤独的旅途上,我就一直在想这事。我觉得我对不起母亲。我在心里说,母亲,你要原谅我。
我觉悟了过来。这么多年来我与母亲的不合,概因我的初恋的失败。我实在是深爱母亲的,但这份爱可能要在我再度拥有真正的爱情时才能明朗。
于是我假想我的生命里终于出现了爱情。我自信我会是很真很真地爱他——一个激情而沉稳、洒脱而痛苦、充满力量而又急需爱抚的男子。而我在坠入幸福的同时,母亲的身影便总在眼前闪现。于是,生活中时不时就出现如此风景:在我们家那个宽敞的阳台上,春天的太阳温情地照着;母亲坐在藤椅上,我小鸟依人似的伏着母亲的膝盖;我们彼此恬静地沉默着;母亲很轻柔很轻柔地抚我的美丽头发;爱人安静地走来,走进我的心帘……
亲爱的父亲
接到父亲过世的消息,是在那个温暖的五月的凌晨。
然后,我独坐在电话机旁,头脑一片空白,却又像塞满了什么未知的东西即将爆炸。就这样过了好久,我的眼泪才静静地奔涌下来。那种来自肉体心脏,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我永生难忘。
父亲没能遵守我们的约定。
两个月前,父亲病危。我从北京赶往远在湘西南的家。当父亲病情好转一些,我便和父亲约定,年末的时候,他和母亲去北京,并与我共度春节。父亲笑眯眯的样子令我根本没想过事情会发生变故,而且,父亲的话从来就是不被怀疑的。于是,父亲要一心养好身体,我则为父母来京做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准备。
然而,我一向诚信的父亲却在两个月后不给我做一声告别就匆匆地走了。
我深深地责怪父亲,这是他一生中对我的唯一一次“失信”呵。但这样的失信,却让我永远也无法再期待一次与他的再见。
我责怪着父亲。然而,我知道,在这个悲痛的时刻里,我亲爱的父亲的精神内核,却前所未有地融汇到我的血肉之躯中。对父亲的深藏在骨髓之中的爱,顷刻间浮游而出,升腾,弥漫了我的世界。
我要回去送别我亲爱的父亲。
路好长,路好远。
我的心,我的灵魂在痛。那种痛,我不能形容。
我的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一生中,没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没有一件让人铭记的过失。在有些人眼里,父亲甚至还有些懦弱、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也羡慕别人有一个大树一样的父亲,而暗暗叹息自己的父亲无权无势的平凡。
但是,当我与父亲在物理意义上越来越远,心灵意义上却越来越近时,我的父亲一天一天地赢得了我的理解与爱。当那些天生优越的人们醉心于他们父辈的荣耀时,我像一株无人看顾的小树苗,匍匐在大地深处,将根须偷偷伸展到地下,开始顽强而青绿地自我生长,以获取属于我的蓝天和阳光,不让它们被外力所遮蔽……
平凡的父亲却有着非凡的出身。父亲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父亲的父亲却远离了亲人,北上“新民”求学去了。20世纪20年代,一个青年能在“新民”上学,家境的富裕与天资聪颖是可想而知的。是的,我的父亲降生在一个殷实的乡村大户人家。然而,父亲从降生的那一天起,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父亲还是个热血青年,外面的世界让他满怀了推翻旧世界的壮志豪情。他悄悄参加了革命,并许下誓言,为大家,舍小家,革命成功方回家。就在父亲的父亲准备回家看望久别的妻子和已经会写字背诗的儿子的时候,抗日战争爆发了。革命者,父亲的父亲又义无反顾地扛起了抗战的大旗,将个人的小家更远地抛在了身后。
一年过去了。
又一年过去了。
若干年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的父亲不再往家里寄东西,不再写信,不再有消息了。
而我的父亲,在默默地期待中也长成了俊朗的青年。
尽管父亲是大户人家的独子,是一个受尽家人恩宠的少爷,却也没有在国难当头的时候缩在舒适的家里。他跟随着我的舅舅——国民党一个著名将领的副官,踌躇满志地上了抗日前线。他甚至觉得,这样或许可以在某个特殊的时刻与父亲不期而遇,成为共同向敌的盟友。
刺刀闪着凛凛的寒光,炮火在半夜里炸响,昨天还与自己一样年轻的生命来不及喊出一声“往前冲啊”的口号,就一个个惨烈地倒下了。那些生命连成一片,如同沙漠中枯干的驼影,永不能复生。然而,外敌刚被赶走,内战又爆发了。年轻的父亲在惊骇与疑惧之中,稀里糊涂地随部队做了俘虏,被送往一个著名的湖区集中学习。
学习结束,是回原籍还是接受改编?我亲爱的父亲的眼中在那时忽然出现的是成片成片的年轻生命,倒下去不再起来的生命,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品味真正的生活芳香的生命。父亲做出了影响了他一生,也影响了他的家族、他的家人一生的决定。他返回了原籍,继续他的学业,陪伴他孤独的母亲。他慈眉善目的母亲仍在等待着他的父亲归来,明知爱已绵绵无期,却仍心存希冀。
父亲的生活渐渐平静。在那个时代,父亲的教育资历使他很容易有了一份体面的职业。然后,他成家了,他自立了,他做父亲了。他温厚、谦和、笃实,处处与人为善,偶尔梦见那些年轻而短暂的生命,他就愈发珍惜自己的生活,愈发对自己和身边的生命表达着尊重。父亲越来越明白,他的生命绝不只是他个人的,他对他的家和家族拥有一份不能怠慢的责任。
然而,就在这时,关于我父亲的父亲的传奇开始在那个地方流传。
那样一种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在接下来的一连串运动中,命运将会怎样,可想而知。父亲的父亲的历史像紧箍咒一样,将父亲本可以辉煌激烈的人生箍得清寂灰蒙。
父亲没有抗议,没有质疑,没有怨忿。也许在那时很多人以为这是一个人怯懦无语的表现。但多年以后,当我开始从事文字工作并对那一段历史加以了解时,我明白了,也许正是父亲的与世无争、厚道善良的性格挽救了他被政治的洪流溺灭的命运,保护了他的家庭,使其在非常年代里得以存活;是父亲对他父亲深刻的爱和同样深刻的恨,强烈的期待和同样强烈的绝望,让他用并不坚实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负,承载了混乱社会的冲击与非礼。
因此,当平反的日子来临,父亲急不可耐地开始寻找他的父亲了。这时关于父亲的父亲的传说已具有了神话般的色彩,他的光芒穿透了因他而起的家族苦难的阴霾,让他的后代从刚刚新生的晨曦中感受到了太阳普照大地的光明。
但是,父亲最终却熄灭了寻找父亲的信念之火。那一个个盖有权威机构鲜红印章的文件似乎暗示了父亲的父亲注定只能成为他的家族辉煌的背影。因为,即使父亲的父亲也在关注着我们,但他已经属于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更符合他的历史,他的轨迹。父亲暴怒地说,他是知道回家的路的,但这只是他遥远过去的一个小家,他的道路早已从他离开家乡的时候就向更远的地方敞开了。
我们终于明白,寻找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从此,关于父亲的父亲就成了这个家族一个忌讳的话题。父亲的坚定让我第一次感到了父亲内心潜埋着的奔突的火山。
其实,早在我童年的时候,就领教过父亲强硬的一面。
那时我们正下放在农村,而父亲远在城里工作,一年也难得见上一两面。每当父亲从城里回来,一家人就会欢天喜地,一时忘记无情的政治运动烙在我们心上的伤痕。大约是因为我打碎了一个碗或是偷吃了几颗花生米吧,奶奶数落了我几句。
我觉得在父亲面前很没面子,不由得与奶奶顶撞起来,懵懂学童,竟学着外人的口气,不知轻重地喊了奶奶一声“大地主婆”。父亲听了非常生气,刚才还笑呵呵地护着我的父亲抄起一把笤帚朝我举起来。我见势不妙,撒腿直逃。可父亲竟然追了上来,在田埂上追着我转了好几个圈,将我捉住了。我是姊妹中最小的,父亲一直很疼我,从来就舍不得打我一下,这一次真是破例呵,父亲在我的屁股上使劲地打。父亲的愤怒是真实的。我懵懂的心隐隐感到了奶奶在父亲心中不可撼动的神圣的地位!此后,我对奶奶再也没有过不敬之词。我懂事以后,奶奶去世了。每次给奶奶扫墓,我都会真心地忏悔,尽管我知道奶奶早已原谅了我,我仍在内心请求她不要计较我当年的冒犯。当父亲决定不再寻找他的父亲时,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对奶奶的感情。一个从来没有感受过父爱的男人,他的力量,完全来自他的母亲。奶奶将父亲的权威与母亲的慈爱集于一身,在艰难的、纷扰的岁月长河里,抚养儿子并让他健康成长,她该是多么伟大,多么高尚。
但与寻找父亲的事件相比,父亲对我的愤怒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我在家族的阴影和政治歧视的缝隙中渐渐长大了。父亲的形象一天天清晰起来。
记得在我13岁那年,父亲坐着单位的大卡车回来,说要带我去城里玩几天。那是我第一次单独跟父亲在一起,第一次去父亲工作的单位,第一次返回城里,也是第一次回我出生的地方。在现在看来非常轻松的车程在那时显得很漫长。一座座山,一条条小河,一个个小村庄过去了,可父亲总是说离目的地还很远。汽车在山中行驶,爬上半山腰后,停下了。开车的叔叔提了只铝桶,下到山坳里去提水。山坳中一个只有十几二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口有一片小小的竹林,在那些盛开着鲜花的植物映衬下,显得非常幽静、柔美;竹林旁一口碧清的水井反射着娴静的天光,仿如一面嵌在山野深处的镜子,令小小的村庄因此明艳。父亲拉着我下车,让我站在路旁往四周眺望。这里视野开阔,我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山风轻轻地吹着,山上山下,我看见整座山都在开花,绚烂至极。父亲见我沉醉山景,笑眯眯地说,这样的景色很美吧,一路上我们还可以看到更美的风景。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跑,司机叔叔要给车加水。汽车要时常加油补水,才能跑得动,跑得快。人也是这样,要不断地加油补水才能前进,当然,对于人来说,油和水指的是知识,各种各样的知识。人只有不断地汲取知识,才能不断地增加能量。人有了知识,有了能量,就能长出翅膀,有了翅膀,才可以飞起来,才可以看到更广阔的风景。父亲还说,从家里到城里的路很长,如果步行,我们就得一步一步地走,我们坐车,也得由车轮子一圈一圈地转动,不可能一步就跨过万水千山,一踩油门就可抵达终点站。做人也是这样,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下去,人生才有意义,才有价值。那时我还不是明白父亲所说的道理,但我记住了父亲关于人有了知识与能量,就可以长出翅膀,就可以飞翔,飞得越高,看到的东西就更美的意思。尽管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但实际上,那次旅途中的谈话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我从师范毕业时,我选择了远离家乡的方向。我想那就是我独立飞翔的意念最初的建立。我单纯地认为,离家越远,意味着我要走的路更长,路途上的景观会更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