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巫烛对着他微笑,像一尊神像:“我知道的,我知道这对你们太难,但我请你想一想吧,我早就不是能够被他拯救的人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一个人……我活得够久了,但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做成我的事。我不是当初的贫户农女,他也不再是当初的乡下少年,他记挂我,我却不知道怎么回到尘世之中了。你看,我说我将照亮天穹,而我所照亮之处他无所不至,这并不仅仅是一句祝愿,今日是早就注定的。我必须如此。”
齐昭昀对她摇头。
他终于看见一个命运与自己有诸多相似的人。
她这一生到底经历过什么呢?她年少进入祭宫,诸多磨难动荡,在战乱之中树立名声威严,一生最后几年才踏出祭宫,重新见到家人。但平凡人的生活已经距离她太远了,实际上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神像,也从没有再次离开星辰之间来到人世。
她那样伪装过,但最终还是走上这条焚烧自己的路。
“我偷生太久了,以至于我也变成鬼。我曾许愿想要做神的女儿,神的星辰,可我现在几乎一无所有,只是玩弄权术。我想要荡平征尘,我想要回到过去,我想要的太多,但没有一件能够实现。我知道你能懂的,我不要你照顾好他,我知道你会。”她言辞恳切:“我请你替我想一想吧,我期待今日很久了。”
她的眼底透出一线红光。
天哪,齐昭昀突然明白,她也是个吃人的人。
祭宫是如何害了她,改变她,如同庞然怪物一般吞噬她,让她相信倘若不害人不吃人就活不下去,又怎么剥夺她最后的希望,让她说出“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这种话?
她早就是在人间游荡的鬼了。
第一百一十章,天降硫磺与明火
齐昭昀再也说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他在一瞬间想到许多事,想到他和巫烛在这一刻取得的共鸣,关于痛苦和隐忍,又想到顾寰离开的时候丝毫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痛楚。
现在想来顾寰出征的时候顾夫人特意来送行,也不是突发奇想。或许她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但却知道要抓紧告别的机会,总归是给了小将军一个交代。
她是这样的女人,有情还似无情。
她说是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结局,也说永生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倘若是顾寰在这里,一定会极力哀求她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因为没有这个人,就没有了他多年来坚持的目标。他其实并不贪慕富贵,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回到过去,一家人都在一起,平安度日。
但齐昭昀不同,他太明白执意活着的痛苦,更看到巫烛并非一心求死,奔赴千里来寻觅自己的敌人。应该说,她一生所做的事,送她来到这个地方,给她选择了这种死法。
她当真想要照亮天穹的,她也能做到。
“我死后,要秘不发丧,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死讯,且要传播消息,说我已经在两军交战前返回新都联络天下巫女成立军队抵抗巫国入侵——祭宫确实会做这件事的。等到死讯传开的时候,大局已定,请陛下将我向东葬在家乡那头。”顾夫人这样讲,徐徐交代自己的后事。
活着回不去了,死后总是可以遥遥相望的。
齐昭昀明白她不叫传出自己死讯的意图,但这计划并非没有漏洞:“但,即使我们不说,夫人回去之后与她们见面,这件事也瞒不过去的。”
巫烛对他笑:“城中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你相信我。”
齐昭昀心头一凛,深吸一口气,抬手从腰间解下一柄金刀,双手递呈给她:“既然如此,这把刀请夫人带着防身。我想在您手里它会起到更大的作用。”
这是巫见的刀,当时他来刺杀齐昭昀,却被反应迅速的顾寰当场格杀,遗留下这柄金刀,成了顾寰送给齐昭昀的第一个礼物。
巫烛伸手接过来,仔细观看。这刀本来是无鞘的,后来齐昭昀另给配了鲨鱼皮的刀鞘。轻轻推出一寸,刀身上的金色铭文符咒就出现在眼前,秋水明月一般澄澈冰凉,显而易见是一把好刀。
齐昭昀看着刀刃,轻声说:“在新都第一次见到那延的时候,我们曾经交过手,这把金刀割破了她的肌肤。当时她曾说,他年再见的时候就是我的死期。现在看来,我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夫人身上了。夫人……”
他没再说下去。
巫烛怜悯的看着他。她身形高挑,比起齐昭昀也差不了多少,伸手将两根手指按在他的额头上,轻声道:“好,我答应你了,今日城中无一伤亡,他日大军路经此地,也有天助。”
她这样说话,简直有如神明,金色雾气一般的灵力氤氲在四周,那把金刀被她随手插在腰间,前任女神官伸手接过马缰,忽然抓住了齐昭昀的手:“我知道,这对他,对你都会很难,但人都有自己该去的地方,犹如河流,是不能改写的,每个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然后得到了结果,我死而无憾,活着的人还是会好好活下去的。如果将来我成神成圣,你也会有千秋芳名。”
她临别的寄语已经是最后的遗言了,然而却仍然与寻常人不同,简直就像是传递一种天意,又或者此去并非一去不回。
红襦白裙的女人翻身上马,一勒缰绳向着来路而去,齐昭昀在她背后目送她疾驰而去,她的身影逐渐没入烽烟之中。
城已经破了,到底没有守住,谢陵且战且退,率领残部准备撤退,走到城中巷子里时突然胸口中了一箭,被亲兵背着逃出来,正迎上顾璇玑的马头。他们身后就是十几个追兵,前面忽然出现一个巫女装扮的女人,一看她头上戴着的白鸟羽,众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