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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端坐在椒房殿之中,身边环绕着宫人,殿内温暖如春。顾璇玑被人扶进来与她见礼,挺着大肚子也拜不下去,只勉强弯腰:“皇后。”
她几乎是有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虽然并没有隐藏经历了多少岁月,但偏偏仍然留有与众不同的光辉,从未有人看着她的时候能意识到她也将近三十岁了。皇后默默看着这个与自己的女儿同龄的女子,心头蓦然袭来一阵荒谬感。她几乎要缩手,但仍旧忍住了一切浮于表面的下意识反应,对顾璇玑点了点头:“好了,你也不要勉强,就坐吧。喝点蜜水?”
顾璇玑回以微笑。
虽然同住宫中,且关系微妙,但其实二人并不经常见面。皇后不爱与嫔妃多说话,顾璇玑也不愿意出门,彼此之间见了面更不会言语交锋,都相当克制,绝不互相为难,以至于现在居然有些无话可说的尴尬。皇后心知自己要留她直到药效发作,于是看着自己裙裾上的绣花,淡淡开启了话题:“天越来越冷了,你这孩子还没有发动的迹象,我想你也等得太累,老拘在室内不能活动未免无聊,恰逢新雪下来了,今日放晴,就找你来说说话。”
无论是巫烛还是顾璇玑,都不是会说太多客气话的人,于是顾璇玑也就简明扼要的谢过皇后的好意,接过宫人给自己倒好的温热蜜水,握在手心里抿了一口:“您有心了,这几天确实无聊。”
她这个脾气不是秘密,皇后也早就知道,远在顾璇玑没有进宫的时候,她和皇后也时常有联系,可惜后来二人共侍一夫,原本该有的情分也就不能续上了,如今彼此相争虽然都在暗处未曾明言,但言笑晏晏本来就是绝无可能的事。皇后对她的冷淡和寡言少语并不意外。轻轻拂一拂自己的裙裾,在冷冷清清之中道:“我知道你的性子,并非耐不住镇日无聊,不过能做个伴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事。”
转而对宫人道:“去把帘栊卷上一半,窗户开半扇,我与顾夫人赏雪。”
椒房殿很大,只开半扇窗户并没有什么不妥,顾璇玑也就没有说话,捻起一块点心,和皇后一起看着侍女卷起帘栊,露出窗外假山上的积雪。香炉里的香都灭了,皇后一向只是熏熏屋子,并不爱浓重的气味,即使是敏感至极的孕妇,顾璇玑也没看出太大的异常。
她只是又望了望天:“这风不大对。”
皇后神色一动,挑起眉:“怎么不对?”
她们都不算年轻了,皇后对浮躁又天真的新进宫的美人还能以贤惠温柔的面孔伪装一二,也并不把她们放在心上,但对顾璇玑这一招显然没用,与其若无其事,不如露出一点锋锐。何况顾璇玑从来不是在乎态度的人。倘若她真的这么厉害,早就察觉了自己的意图,甚至从天象和蛛丝马迹之中看出了……
不等皇后想完,顾璇玑就对她笑了笑:“天象须得以阵法结界辅助才能看得清楚明白,只是看出来不大对劲罢了,至于到底指向什么,这就太难判断。倘若皇后真想知道,或许应该问问祭宫。”
皇后暗含狐疑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不咸不淡的点头:“你还有身孕,又快要生了,确实不该辛苦,何况你已经不再是祭宫的人,做这种事也不大好了。”
既然已经提起了孩子的事,二人之间也就更加紧张。顾璇玑沉默片刻,低头望着蜜水,忽然揭破了:“您真的相信么?”
“什么?”她问的不明不白,皇后挑起眉,露出凌厉的端倪。
“尧母门,怀胎十二月,重瞳,谶言,”顾璇玑似乎丝毫不为这些消息所扰,只是随意的挥了挥手,一瞬间那个趺坐星斗之间,甚至露出一点讽刺的笑意:“所有这些您听过的没有听过的谣传,您害怕了,但是您真的相信吗?”
皇后是个擅长谋定而后动的女人,她一生很少宣告自己即将采取的手段,甚至做了也很少会宣之于口。这是她的习惯,很难被打破,但现在主动将一切摆在台面上的人却是顾璇玑,她觉得措手不及,又觉得在预料之中,望着顾璇玑仍然属于巫烛的那双眼睛,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坦白一次。
“我别无选择。”她最终轻声说:“那个诅咒,那个预言,是那样的,我还能怎么做?”
宫人都站得很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而顾璇玑的面容带着一种神性的宁静,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一点都不像是宫妃,母亲,野心勃勃的未来的太后,她只是听着。皇后意识到自己身陷红尘之中,而顾璇玑从来不是。她没有真正活过,她或许承载着未来的国家和帝裔,但她自己远离红尘,她或许活着,但她从来都不在这里。
这让皇后更加坦白:“我知道这不怪你,但倘若我信了第一个,就得相信第二个,第三个,然后……就什么都不信了。”
“人总是人。”顾璇玑简单的评价,把玩着手里浮雕莲花的玉杯,甚至带着悲悯:“你们建立祭宫,你们立下誓言,但你们其实什么都不信。”
皇后笑了一声,带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恶意反问:“我们是人,那你是什么?”
她从没有和顾璇玑说过真心话,这不代表他们彼此一点都不了解。顾璇玑面对她带刺的言语居然思忖了一会,毫无波动的回答了她:“我从没有机会,我从没有做过人,你们也没有人希望我是人。你们从我身上想得到的并非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孩子,你们许愿,我来达成,仅此而已。”
人们对她许愿,和对神像祈求怜悯又有什么不同?顾寰要一个姐姐,赵朔要一个解决的办法,皇后想要自己的出路,这些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同。能够满足所有欲望的或许是泥塑木雕的神像,或者就是个从来没有机会做人的神官。这之间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