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苍穹下,大雁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难道没有雁群的护佑,它只能这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吗?
沈述师张弓搭箭,大雁坠地,一头栽在枯草丛中。
沈述师第一次见李贺如此兴奋,他的眼中燃起病态的熊熊烈火,面向北风,纵情高歌:
鸦翎羽箭山桑弓,仰天射落衔芦鸿。
麻衣黑肥冲北风,带酒日晚歌田中。
男儿屈穷心不穷,枯荣不等嗔天公。
寒风又变为春柳,条条看即烟濛濛。
在歌声中,李贺与挚友挥手作别。
四
当李贺一身风霜、满面沧桑地出现在沈述师面前时,沈述师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了。
二十七岁的人,俨然七十二岁的模样。蓬乱的双鬓点点白发,瘦削的身子仿佛一碰就倒,特别是那双能写出“雄鸡一唱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妙手,几乎瘦成了一根毛竹,骨节嶙峋,令人心惊。
长吉,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沈述师心酸难禁,眼里的泪珠扑簌簌地跌落。他拉着李贺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原来,六年间,李贺并没有就此沉沦。他经人推荐,当了个从九品的奉礼郎。后来又从昌谷取道宜阳、洛阳,过长平、高平,于深秋时节到达潞州,在潞州张彻府上,做了三年幕僚。
相聚的时光很短暂,李贺还想继续奋斗,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由于久病不愈,此次长安之行不得不提前终止,李贺再次返回故乡昌谷。
二十七岁的年纪,李白、杜甫都在游山玩水,王维、白居易早已金榜题名,杜牧也在扬州大玩特玩,李贺却病入膏肓,时常昏迷不醒,甚至出现幻觉。
在虚幻的世界中,李贺仿佛回到了童年。
家人问他:“贺儿,将来你打算做什么?”
李贺懵懂地说:“我要写诗。”
家人不赞同:“写诗很难有前途啊,你看人家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把好诗都写完了,你还能搞出什么花样来吗?”
大唐诗坛,早已人满为患了。
李贺不吭声。
家人再说:“你看什么‘诗仙’‘诗圣’‘诗佛’‘诗狂’‘诗魔’‘诗豪’‘诗僧’……能够流传下来的名号都已经各就各位,不会再给别人留位子了。”
李贺坚定地说:“一定还有位子的,我相信!”
“嗯,‘诗鬼’应该没人用呢!”
李贺淡然一笑:“那我就来做这个‘诗鬼’吧!”
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李贺自感时日无多,他托人找来沈述师,把自己草草整理的诗稿托付给挚友。
诗稿的头一页,不是他的得意之作《雁门太守行》《李凭箜篌引》,而是一首并不算出名的《马诗》: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子明,我多么希望化身为一匹奔驰的骏马,于秋高气爽的好时光,在广阔无垠的边塞上,疾行如飞,纵情驰骋。可惜,我这短暂困厄的一生,从未有过如此体验。所谓纵情快意,永远是我遥不可及的远方。”
沈述师翻开了李贺的诗稿,发现他的诗里,频频出现鬼灯、秋坟、恨血、衰兰、腐草、冷烛、寒蟾、纸钱……还有诸如“鬼灯如漆点松花”“鬼雨洒空草”“秋坟鬼唱鲍家诗”“嗷嗷鬼母秋郊哭”之类的诗句。
一句句、一首首,都像是李贺写给自己的祭文。
“长吉,你放心吧,诗稿我会好好保管。你要保重!”
可惜,李贺没时间了。
上帝给李贺关上了门,却没打开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