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秀说:“李老财说要打仗哩,昨天他把店铺门都关了。”
东坡听了一怔,问:“真的吗?”
月秀说:“是真的,昨天我到他的店铺买面,他说没面了。但荣儿曾到过他家,见他家的粮食全积压着哩。”
“这个坏分子,又不知道造什么谣,打什么鬼主意哩。”东坡说,“一会儿我去会会他。”
两人说着就出了财神庙院子,这时邓汉杰区长也从后面跟来了,东坡便给他介绍了一下月秀,然后汇报了月秀刚才说的事。邓汉杰区长说:“你去见见李进成,别让他造什么谣言,刮什么妖风。”
东坡应了一声。邓汉杰就对月秀说:“你叫任月秀?”
月秀应了一声。
邓汉杰说:“我听说你心地可好了,昨天还给了黄三儿一块馍。
你就是要把你大给看好哩。”
“嗯。”月秀应了一声。但此时月秀并不打算走,而是望着邓汉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邓汉杰就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其实,刚才在会上,见许多妇女提问题,当时月秀脑子里冒出一个问题就想问问邓区长或侯乡长,但思量了再三,还是没开口。现在有了这个单独见面的机会,她又想起刚才的问题了,低着头扭捏了半天,说:“邓区长,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打小父母定的娃娃亲,到底算数不算数?”
邓汉杰听到这话,笑着说:“看来月秀长成大姑娘了,开始考虑婚姻大事了。我告诉你吧,前两天马专员讲的《婚姻法》,你听了没有?”
月秀说:“我去了一下,人太多,没听下个样子。”
邓区长说:“咱们区里去年到今年一直在宣传《婚姻法》哩,指腹为婚的、父母包办的、买卖婚姻的、打小定的娃娃亲,这些都不算数的。婚姻讲究男女自由、男女平等,只有双方自愿的,这才算数,明白了没有?”
月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时恰巧有人来找邓区长,邓区长、东坡就相跟着一同走了。而月秀就一个人慢腾腾地回家去了。
这天下午,月秀正在家里呢,李老财李进成却从大门外进来了,他肩头上扛着一袋面,满脸堆着笑,一进门,就给月秀赔不是,说:“实在对不起,昨天口误乱说了,你们不要计较,要什么尽管说。”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袋面放在了月秀家里的炕头上。
任彦贵从门外进来了,一边点给他钱,一边说:“你对荣儿说马上要打仗了?”
“这都是我瞎说的。唉,人老糊涂了,把晚上做的梦当成真的了,第二天就瞎说。”说着,李进成伸出手,在自己脸上轻拍了一下,“唉,我这人嘴就是贱。”
月秀当时回到家,母亲正与父亲吵架,看到她回来了,两人就都住了嘴。但从母亲气哼哼的样子中,月秀知道,肯定是父亲赌博的事让母亲知道了,毕竟雪地里埋不住死人。月秀问了母亲一句,她也没有吭声,而父亲则坐在炕头,将两条腿屈起来,头耷拉着,夹在两腿之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到父亲这般神态,月秀原想责备父亲的话就都咽回了肚子里。
此时此刻,与父亲的赌博相比,今年年满十八岁的月秀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婚事。这个在安定街上出了名的美人,这个长得水灵灵的姑娘自打过了年以来,她就有自己的心思了。
月秀家在安定城东门外的山脚下,她大任彦贵平常靠做豆腐养家糊口,干这营生已有二十多年了,虽然没有发迹,但光景还算过得去。
事情还得从十年前说起,安定城附近有个小村子叫李家沟,这天有一户姓李的人家盖房子,捎话要一锅豆腐,任彦贵听了非常高兴,到了这一天,就做了一锅豆腐,挑了担子送到了李家沟。恰巧这天李家的房子正上大梁,在陕北农村上大梁是件大事,讲究这一天一定要庆贺的,甚至重要的亲戚都要前来祝贺随礼的。任彦贵到李家村的时候,这里已聚集了许多人。一时间,眼看着缠着红布的大梁被众人抬了上去,由匠人安置好了,主家就收了工,开始吃喝庆贺。这户姓李的主家平素和任彦贵也熟,见他来了,非常高兴,就非要他喝几杯再走。
主家盛情难却,任彦贵就和大家一起多喝了几杯酒,不承想,这一喝就喝到了太阳西斜。
任彦贵看天色确实不早了,便告辞了主家,挑着副空担子,东倒西歪地往回走。他平素走的是大路,见天快黑了,为了赶时间,就走了翻山路。他挑着个空担子,哐里哐啷往回走。走上山头,树木就茂密起来,荆棘遍布,风一吹,他酒醒了大半。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梢林里有一只狼。他起先以为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直到那畜生发出“嗷呜——”的叫声,他才意识到是只狼。顿时,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酒劲早已散了,只是浑身酸软,四肢无力。那只狼原本在左边的梢林里边走,一直与他平行着,但走着走着,它就从梢林里出来了,赶到了他前头,蹲在大路上,拦住了他的去路。任彦贵这时定睛一看,这是一只饿得精瘦的灰狼,骨架大,毛发糟乱。他浑身一激灵,这狼拦住了路,这是要吃掉自己的架势啊!此时眼看着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他把筐子扔了,抽出扁担来,大声地吆喝着,作势要发起攻击,这只狼一瞬间吓得跑到丛林里去了。
任彦贵走得没多远,就又见那只狼蹲在了路边,拦住了去路。他这时只得手持扁担又一次吆喝,作势追打,那只狼这一次却并不跑走,而是在大路上退得一段,然后发出了嗷嗷的叫声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这只狼一直距他不远不近。就在这只狼发声不多时,任彦贵蓦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身后又出现了一只狼,这只狼个头小些,但一直在后边虎视眈眈地跟着他。这下可真把他吓坏了。这两只狼,完全有可能是一家的,一只公狼,一只母狼,一只在前一只在后,看来它们时刻都在做着进攻他的准备。
此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天不应,喊地不灵,实在没办法了,任彦贵只好和这两只狼拼个你死我活了。他着了急,拿了扁担,赶了前头又赶后头,前后抡得一番,但两只狼距他不是远了,而是更近了。
正在这个紧要关头,离得老远,他听见了树林里有人的呐喊声,这个人似乎在树林里听到了他着急的叫喊声,就呐喊着给他助威,正往他这边赶。一听到有了人的助威声,任彦贵心里就有了底气,他喊声也大了,手里的扁担舞得更欢。但那两只狼可能是饿极了,即使听到了人的助威声,依然距他不远不近,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这样,双方对峙得一刻,就只见树丛的小路上跑出了一个人,他背着一捆柴,来到了大路上,看见任彦贵正处于危险之中,他把柴往路上一放,抽出来,朝前狼扔了过去,但就是这,前狼仍旧没有退多远。“妈的,这狼还吃人呀!”这个人说着,掏出火柴来,把背后那堆柴火点燃了,呼的一声,这堆柴火就熊熊燃烧起来了。他抽出几根燃烧得正旺的柴火猛地朝前狼扔过去,任彦贵也学着他的样子,举起燃烧的柴火朝后狼扔了过去。在陕北民间,有“狗怕鞭、狼怕火”之说。果然,两个人分头追着扔,两只狼就都掉头跑了。两人一看这情形,乘胜追击,又前后分开追赶了好长时间,直到两只狼跑得不见影儿了,才返回了原地。
一时两人也不敢耽误,就一人举着一个火把,呐喊着壮着胆,朝附近的村子跑去。
经了这宗事,任彦贵与这个人自然而然就熟了起来,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个身材魁梧的人叫钱东来,平常靠种地、打柴为生。
两人混熟了,任彦贵做豆腐也需要大量的柴火,这钱东来自然而然就成了他的柴火供应主。时间长了,任彦贵知道这钱东来有个儿子叫钱成成,那年十岁了,生得浓眉大眼,月秀也八岁了,两家就找了个阴阳先生一看,觉得两个娃娃属相挺相合,就找了安定街上的刘广财充当媒人,一起喝了几杯酒,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这一年钱东来庄稼收了,又给了任彦贵六斗黄豆,两家从此就结了亲家,单等着俩娃娃长大了,再结成一家人。
定亲以后,两家人常来常往。那几年,这钱成成自然也就成了月秀家的常客。钱成成来了,总是担水劈柴,帮忙干活。任月秀少时不明白定亲的事,钱成成来了就只把他当成亲戚的儿子,还常常和他拌嘴。长大了也解开世事了,就知道害羞了,两人说的话反倒少了。比如钱成成来了干这一样活,月秀就去干另一样:他劈柴,她就去做饭;他挑水,她就去帮忙磨豆腐。
近两年,任彦贵光景越过越顺,而钱东来家,虽然姓钱,光景反倒越来越穷了。他家的地分得少,又都是洼地,再加上钱东来后来腰疼,一直不能干别的,仅种一点儿庄稼,加上一年涝一年旱的,满打满算也就挣得仅够一家人糊口而已。不承想,前年钱成成的奶奶突发中风,看病又花了不少钱,借了许多外债,眼看着钱东来一天天穷得只剩下“钱”这个姓了。而任彦贵却靠着自己的聪明劲儿,过上了人人羡慕的殷实光景。
婚姻向来讲究个门当户对,钱东来家这一穷,任彦贵脑子就有了活泛的想法。虽然目前他也没有挑明,但他眉里眼里已有了嫌弃钱东来这一家人的意思了。再后来钱成成到他家来了,他也就没了以前的热情,冷言冷语,不给好脸色。这钱成成已长成大小伙子了,个子高,身体也壮实,他当然知道任彦贵的意思,来任家就少了。所以,这两年两家的交往比以前少多了,钱成成与月秀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也正因为这,正月十五时两人虽然见了面,但也没有说几句话,只是钱成成含含糊糊地扔过来个毛线球给她而已。其实,任月秀心眼实,这些年她也对钱成成了解了,觉得他人老实、孝顺,帮自己家里干活也很实在,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虽然很少见到他,反倒心里愈有他了。
只是这话该如何说啊?这事又该如何办呢?她心乱如麻。
任彦贵虽说聪明,却是那种大眼不开开小眼的人。比如,安定逢集日,他看到城里的猪娃便宜,便用玉米换了六头小猪,然后将六头小猪用担子挑到农村又换得了一些玉米,由此多赚了一点儿。当然他也失手过,吃亏的事情也有,但一般情况下,他都能抓住这样的机会,赚点零钱花。这两年,他家光景过顺了,有了钱了,可迷上了赌博,尤其在赌场赢了一点儿小钱后,他便胃口大开,心想着凭他的聪明劲儿还是可以在赌场里捞到一些钱的。他总结出了一点:在赌场里,许多人赢了钱也不走,直到最后输干输完。但他任彦贵从不是这样,每次赢一点儿钱,他就想着法儿离开。他总以为靠着这一点儿聪明,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哪里会想到,今年过年晚上,还有正月初六晚上,他的运气实在太背了,一上去就是输,出手就是输,他不服气自己的运气会这样差,结果一输再输,一下子欠了别人好多的债。现在,他正天天愁着从哪里弄钱来填这个窟窿呢。这正月里讲究不上门讨账,但正月马上就要过完了,二月里自己可咋熬呀?到哪里去弄这些钱呢?
想来想去,他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任月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