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了今天会过来么?"
"什么啊?"
"今天在电视台有演出啊。你忘记了吧?果然喏,我就跟你爸说你肯定忘记了。""……是今天啊。"
"是啊,都快开始了,你不来了是吗?""我啊……不知道……可能不来了。""真的啊?上次不是说可以么。"
"……我有事呗。"
"算了,你要是很忙就算啦。"但她的声音却一点也不"算了",之后的疑问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很忙吗?""……"以往都是老妈,她在过去十几年频频作为观众出席我的各项活动。开学典礼,毕业典礼,哪怕是悲喜交加的家长会。有一年,我作为班级合唱团的一员,在文化节上表演,几乎不消寻找,就能当即发现挤在第一排角落处的老妈,她举着当时还相对流行的磁带式录像机,坚持要把女儿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记载成一册成长中斑斓的花絮。只不过,现在换我替代老妈的位置了吧--其实最近几年,我作为家庭支柱的形象交替,似乎正在完成。老妈有什么决策必然要征得我同意,哪怕老爸,他一直以来辛辛苦苦地要把全家安置在脊梁上,可现在,他仿佛已和衰老的后背融为一体,于是接受了我作为他的下一代,为他继续推进这个家庭的齿轮,"行了行了,我来呗,你等着就是了。别催了啊。""好呀好的。"她在声音里拍了下手。
我呆呆地看着通话结束后重新跳回了浏览器页面的手机屏幕。做了个站起的姿势,骨节与骨节的每个接合处都发出不堪其扰的抗拒声。刚刚在章聿家流失殆尽的力气,此刻面临试图覆水重收似的艰难。我从隔壁的便利超市里挑了罐冻得最干脆的可乐,走到路口上刑似的一气干完,筛糠似的打了一串激灵,象征已经把脖子插进了沙漠,不远处的狮子由此可证是不存在的。
凭老妈发来的短信,我在电视台的门卫前领了观摩证,经过两道检验关口,走到位于八楼的演播厅。从走道就开始分布的全市各区老太太们,诠释着各自的美学。有的以青蛙作为图腾崇拜,有的还在实践白毛女的流行风潮,相比之下,只是在头发上别了一朵红色绒线花的老妈,已经算是相当循规蹈矩了。
"还好是红色,白色的话就太不吉祥了哦?"我伸手替她打理那几枚"花瓣"。
"诶是呀是呀,我当时也和她们这么说。你是刚刚下班后过来的?""嗯,爸爸呢?"
"说在电视台里有熟人,叙旧去了。""是吗,都不知道,他还留了这么一手?"我调动调侃的力气,"你不担心呀。没准儿是女明星啥的。""得了吧,他能认识女明星倒好了,让我们俩也开开眼界。怕就怕尽是些餐厅厨师,或者清扫阿姨之类。""瞧你,又要和劳动人民为敌了是吧。""好了,不要开玩笑了。"老妈不停用手侧刮平衣襟,"你看我这样还行吧?还不错哦?""不错了,漂亮的老太太。"
"……怎么是老太太呢?你外婆那种才是老太太啊。"她居然有些着急。
我坐在观众席上,四周多半也是激动的儿子们、丈夫们,老妈表演的是扇子舞,前奏响起,她便跟随着队列跳了出来。离得近,我还能看清她脸上醒目的紧张和严肃。她死死地抿着嘴角,一双眼睛更像是在追随着火箭倒计时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漂亮的老太太。
其实老妈早早地就被那些四十几岁的商场售货员称为"阿姨"了吧。平日里有三四岁的小孩被家长领来串门,老妈自然而然成了小娃娃口里的"外婆"。毕竟也年近六十了,是个放在其他人身上,必然会被我认定为"年老"的岁数,只不过老妈在我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还能被划分在一个灰色的区域里--她不算年轻,可绝不是年老,因为她是我的妈妈。
可该把原因归结为舞台上过强的灯光吗?当老妈和她的伙伴们为了与之抵抗而在脸上化了厚厚的妆,她偏白的粉底和过红的唇色,却忽然之间,将她反衬成了一个极其真实的老人。
随着曲声往上高潮,所有在场的观众都能看出,队列中有一个人节拍远远地落在后面,别人扇子舞到了六七八,她还在一二三,再往下,别人扇子舞到了一二三,她从队列中干干脆脆地脱落了出来。两步就站到了台中央。
我的拳头一下子攥成了真空。
老妈的脸被灯柱强烈地包围,她就这样独独地站在群体之外,原本就已经稍嫌勉强的舞蹈动作彻底没有了,垂手,摊着肩膀,站成一个走在路上,站在厨房的寻常姆妈的姿势。一个原本再寻常无味的集体舞,忽然多了个预计外的老朽来妨碍。她唐突得毫无技术,压根没有能够弥补回来的缝隙。
舞台上的时间须臾间被放得很长很长。一秒当成几十秒在度过。可我却惊讶地发现老妈没有犯错后惯见的慌乱或局促,她看着台下的眼睛是寻常的眼睛,她脸上皱起的一星点儿笑容也并非为了尴尬而进行的掩护。她有了一点点近乎儿童般的空白,眨了眨眼睛看向我的位置。
我努力搜索着脑海中和愉快有关的话题,最后实在无奈,只能胡编一段我和辛德勒的短信记录。说他那儿的时差和我的差了十一个小时,说他坐飞机的时候差点弄丢了行李,说他问候你们好,说他要带当地的什么巧克力来给你们做礼物。
"不用的,怎么好意思呢。"老爸在出租车的副驾驶上回过头来,可他看着老妈的方向说。
"随便呗,也没必要想得太隆重。"我一把拉起老妈的手,"还不是你自己说喜欢吃巧克力,让人家听进去了。""……我说了啊?"
"说了的呀。"
"诶我的脑子……"她捶了捶胸,"真的越来越不灵光了。""算啦别想啦,你忘了吗,我读书时去表演合唱,话筒全程都是拿反的,一口气就快红到隔壁省了,我还不是挺过来了。""坍台死了。要命啊。"她的两脚在车垫上胡乱地搓着,"我怎么搞的啊。恨死了啊。""都说了别想啦。要我说点别人不开心的事让你开心开心吗。我一个同事之前参加公司的运动会时裤子被拉了下来哦。还有之前看到网上说的,还是学校的校长呢,喝醉了以后掉进了护城河。还有啊,以为自己收到诈骗短信,就是那种你把钱打到9558××××账号就行,火一大,发信息过去骂对方说,你的丧葬费我不是已经给了吗,还不够吗,你还要死几次啊,结果立刻电话就打来了,一接是刚刚换了手机号码的老板--是不是很惨很好笑啊!"我演得很投入,捂着肚子做捧腹状。
"……好笑什么啊。真遇到了,肯定很糟糕的。"老妈又把头再度倒向窗边,"我真的老了。脑子一片空白。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一片空白。"她戚戚地说:"我今天还想让你看看呢……你老妈也挺能干的,宝刀不老……让你和你老爸都看看……前面排练还格外卖力……结果,都是什么啊……"我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把老妈的手背无力地拍一拍,她的手背很软很软,零星一两颗斑点不可避免,很早前她得过灰指甲,包了半年的药膏后好了很多,那两枚指甲现在只余下治疗后浅浅的棱纹。再等一阵,入了冬,手指尖就会开皲,她洗个菜也疼刷个碗也疼。
"没事的啦……"我把她的右手捏一捏,"我老妈,去小区附近两公里打听打听,社交名媛一枝花啊!别人买十八块一斤的河虾哦,她走过去,话也不用开口,靠脸就能直接打八折的!在小区广场上跳个舞,小区停车费都要跟着涨一涨才行,不然啊,早就角角落落都爆满了,所以,宝刀哪里老了!你今天那叫剑走偏锋好吧!"
我回到家已经半夜,刚抱着衣服进浴室,一侧的瓷砖奇迹般接连脱落了三块。背后的水泥暴露出来。我出神地望着那三块灰色的缺口,又忽然觉得它们好像俄罗斯方块中的某个部件,变着姿势就要降落下来。
不知道原因何来,但俯下身去打扫瓷砖碎片时,我忽然觉得累得动不了。由外至内,再由内至外的罢工,我听见身体里发出引擎突然失效时,仅仅维持了最后几圈空转的呼呼声。
我需要一点好消息。在连续喝了几口过咸的卤汤后,想要吃点带甜味的来平衡那样简单。电脑看多了,想闭上眼睛缓一缓的合理。日头下走得久了,想要坐一坐的自然。心情坏了太久,想寻找点让心情可以回升的人事,就那样恰如其分。
"喂?……"电话那头响起久违的男声。
"……"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