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拒绝也无所谓,但我无论如何要说。只是当着他女友的面多少有些不妥罢了。""你人生中还有不妥二字啊?"我严重受了惊。
可她在那本巨大的画册后坐了五分钟,二十分钟,五十分钟,最后女生眼前的桌面上积了一大摊的水渍。她悲壮地擤了一个超分贝的鼻涕声,却也没能干扰不远处情侣之间的甜蜜。章聿就这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回来了,吃了我带去的两盒红烧带鱼才算治好。
"盛小姐,我女儿刚刚两岁,我和我丈夫结婚已经四年,上个月就是我们的纪念日。"她的声音非同寻常地平静,像已经在冰水中淬炼成形的灰色的剑,"我只是想和章聿小姐熟悉的人有所沟通。毕竟,现在就打电话给她的父母,也不是很好。"听见"父母"两字,让我顿时投降了:"行,行。你有什么,先跟我说。"想想我几个月前还在饭桌上与老妈一起观摩正房和小三在电视上厮打,真心期盼被正房抓在手里的那簇亚麻色毛发并非道具而是取自活体,我们一边贡献着三俗的收视率,一边就这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展开探讨。
"就那么抵挡不住诱惑吗。明知道对方有家室,还要往上凑的人,我真是不懂她们到底图什么。"我表露着自己充满韭菜口味的道德观,"这种事情,明明就像偷盗高压线一样,一碰即死不死法办嘛。"我确实不懂,要放在感情这座祭坛上的祭品如果有那么多,对于吝啬而追求投资回报比的我来说,那实在是一份不能投入的事业。
但章聿果然是那个和我最大相径庭的人选吧,她天生如同被根植在基因中一般,就像野兽对于鲜血的渴求,布置在四下的危险反而挑起它更强的欲望。她只要放任出自己"以爱情至上"的标准,便能完全释放掉一切束缚,到后来明知对方此刻一定是在庆祝着结婚纪念日,但她几乎在享受这份奇特的折磨,依然不依不饶地纠缠着打了十几通电话。
以真实事件为噱头的电视节目,却仍旧是请来群众演员进行表演吧,饰演正房的那位没准开机前还在和小三讨论同某个品牌的折扣活动在何时召开,但一旦入戏,她就要在眼角挤出愤怒的眼泪,一边在主持人假模假样的阻拦下咒骂对方"狐狸精"和"不要脸"。而小三的扮演者同样有着不能输阵的演员气骨,烈士就义般铿锵地念着"但是我爱他,我做不到放弃"。
当时在我听来,这绝对是值得从鼻孔里喷出一根黄豆芽的蹩脚台词,但事实上,我小看了编剧们的水准吧,它依然是每个有着类似情况的人,永远不会放手的救命法宝。
"但是我爱你,我做不到放弃。"章聿按着手机,拼组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电影中那个扮演黑天鹅的舞者,要从皮肤里长出黑青色的纹路。
正赶上换季的日子,还没有开始把酷暑咄咄逼人地展现之前,空气用和煦的温度填进一个女孩握着冰饮的指缝,填进路边一条宠物狗的项圈,它在地上打个滚儿,让画面似乎又更温暖了一点。
因此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如同脱壳的金蝉一样,趁着空气流过的机会,灵魂从身体溜出,端详一下面前咖啡上的奶泡是否绵密,再望向一旁商场贴出的巨型促销海报,上帝保佑千万不要让我上周才刚刚割肉出手的皮鞋已经打成了对折。或者再远一点,好像飘来了烘焙店的香味,过去我总嫌它过度的甜腻仅仅是脂肪(又名肥肉,又名膘)的代名词而已,可此刻,我却是有些贪婪地在吸收它释放的诱惑。
如果这样就可以让我完全忽视自己正面临的境地,营造一副我无非是和对面这个女人刚刚经历一番血拼,此刻两人正在路边歇脚,我们聊的是某部电影,某位刚刚路过的小帅哥,某个最近正在成为微博热门语的大八卦。
无可否认的是,八卦这玩意,确实和淘宝上的"实物图片"一样,远在屏幕那端时,它们是"韩版""潮款""气质""蕾丝""一步裙",可一旦穿到自己身上,就是"一周没洗"的"厨房抹布",P。s。"附有葱丝"。
"但你也清楚吧,这些话,你对我说也没有用,真的没什么用。我不是当事人,我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吗?章聿和我说到底也只是朋友而已,我没有权利去命令朋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啊,"朋友"这个词在平日里常常显得法力无边,翅膀能够遮住整个月亮,可一到关键时刻,却总是会有仿佛被打回原形的弱小模样,三两下跳上一块石头"铃铃"地叫两声。
"我知道的……"对面姓胡的女士,我注意到她手指上还包围着一圈银色的婚戒,"我也不妨向你坦白,其实我很无助,不知道有什么实际的方法--甚至是,哪怕给我一次时间倒流的机会,我都不知道,要去哪一天,去做什么,才能阻止这件事情发生。除非是回到结婚的时候,阻止我自己。"我瞬间语塞,倘若在事前我还在内心存有一丝幻想,希望这次杀上门来的正房可以堂堂正正地在马路上冲我叫骂,用她的失态为我尴尬的立场补充一些分数,但现在她既不哭,也不闹,她干脆要把底牌都亮给我看,"我也没有办法""如果这门婚姻真的不行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只是我的话,章聿也未必听得进去……""说实话,讲到现在,我知道不可能完全指望盛小姐你。你也是被牵扯进来的,很无辜。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事和你没有直接关系,我有些话才可以跟你说。"她终于在脸色上收拾起一副悲壮--说悲壮也未必恰当,如果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气愤过了,悲伤过了,苦楚过了,像下过雨后迎来第一场降温的寒流,她终究要变得冷漠起来,狠毒起来,要用力地冻结一颗原本要坠落的露珠,在它凝固的体内布下絮状的裂痕。
在章聿艰苦卓绝的八年暗恋后终于获得胜利时,她曾经拉着我神秘兮兮地去一家位于某层商铺四楼的小店。而我老远便看见门前仿人皮飞舞,一只黑紫色的老虎像受过核辐射,顶着与身体极不协调的脑袋瞪着我。
"刺青?"我一把抓住章聿的手腕。
"对。"
"……你真要自残,把水烧开了以后脸往里按就行啊。""谁自残了。我想好了,我要把小狄的名字刺在手臂上。"我感到熟悉的头晕:"小狄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要你用出这种连世仇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去对待。汉字那点美到你这里就全被糟蹋光了……""胡说什么嘛,当然是英文名啦。我已经设计好图案了。看。"她掏出一张圆珠笔的图案,里面像印度人的蛇瓮一样盘满了弯弯扭扭的曲线。
"这是,梵文?我怎么不知道小狄是印度人呀?""不跟你说了,你不明白。"章聿一噘嘴。
好在我看出她也决心未定,一双眼睛在踏进店面后被害怕扇动得四下飞舞。毕竟章聿虽然时常流露出镇静剂又失效了的精神属性,可依然有一身怕疼的普通人之躯。她最近一次哭得梨花带雨,不是因为遭遇路边的流浪猫或看了一部爱情片:"我不小心把指甲剪得太靠里了。""你不怕疼?会很疼很疼啊!"
"我知道会很疼。"她牙齿里挤出几个字,额头上的汗反射一点屋子的灯光。余音我是听出来的,很疼,所以很值得。如果不疼,反而和她的情感无法产生平衡,那些毫无难处的方式,换个手机挂件,改个电脑屏保,之类在章聿看来等同于零。
"你当真?这种东西不想清楚可不行,将来万一你准备除掉,苦头比现在吃得还要多。"于是我抓紧最后的机会动摇她。
"将来万一要除掉?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打算啊。""你现在这么说罢了。你不想倘若将来你和他分手……""我真是一点也没有考虑这一点。"她不由分说地打断我,脸上那股武断却坚贞的神色又层层地叠加上来,"跟你说,昨晚我和小狄接吻了。""……是吗?"我踊跃地跳上她扔下的八卦性鱼钩,扯着章聿躲到走廊上,"跟我说说!跟我说说!怎么个情况?"对章聿来说那必然是刻骨铭心的。真正的刻骨铭心,要从她胸口剜掉几层肉。而她一定是反复着这个动作,把自己几乎刨成一根摇摇欲坠的濒临折断的柱子。她像被喜悦的涂鸦所完全覆盖了,于是用到嘴上的词语需要眯着眼睛在这根柱子上仔细地寻找。但我还能听明白个大概,那是和所有情人之间所发生的一样,互相攻击和占有的接吻。她体会到了陌生而灼热的失败。
"所以,我就想,还有什么能做的。恨不得真的把他刻进身体里去那样的。"章聿的两颊还没有褪尽绯红。
"你个下流坯。干脆去吞一颗写着小狄名字的金块算了。虽然会有点七窍流血的副作用不过别太担心。"我继续打击,但语气温良许多,"知道么,我对你这个人啊,好像只能是羡慕,一点想要效仿的忌妒也没有。"章聿刺青的计划最后因为我们俩当时都没带够费用而被迫搁浅。可我知道章聿总还有别的方式,让她一如既往,掏心掏肺地奉献。
她从高中起就用着和小狄有关的密码,哪怕日后与小狄分手了,也根本改不过来。于是她每登录一次网络上的论坛,输入一次银行卡的密码,都是再一次对小狄的回忆。当它们逐渐变得钝口,失去了戳伤的能量后成了融通而温和的东西。她与这千千万万休战的伤口一块儿回归了短暂的沉寂。只是连我也没有预料,原来这里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么单纯的湖口与森林,这里的安逸和轻快无非一次旷日持久的等待,很快它开始摇动地表,终于酝酿出久违的爆发。
"就如同我前面对你说的,事到如今,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你朋友一副以爱神自居的模样,并因此来藐视我的平凡生活。"她仿佛是在嘴角边冷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