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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第2页)

据说沿着这条山路一直往下开,也是有名的风景区了,难怪沿路上时不时出现旅游巴士,而饭店老板--用"老板"这样的字眼也无法让他既黑又瘦的身形看来富足一些--拉着自己两个孩子,每每见到靠近的大巴,他们便赶到路口冲对方招手,希望能够招揽到一笔生意。在我入座的半个小时里,虽然没有一辆客车停下,可他们那三双挥舞的胳膊始终没有放弃。说真的,即便被称为招牌菜的"当地土家鱼",味道也谈不上多么可口,实惠却是没错,点了三盘菜,端来的容器或许用"缸"更合适些,于是这便是我,被正午的太阳晒出头顶的细汗,其中却有大部分是来源于为这三缸菜肴而发愁。

"小姐来旅游的不?"老板娘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问我。

"不是诶。有工作。"

"前面的山谷不去看?水很漂亮咯。""是吗,但我没时间呵。"

"小姐工作很忙的吧?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她将一直躲在身后,看样子是家里最小的女孩揽到胸前,"就是不去看很可惜咯。""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吧。"

"那下次还到我们店里来吃饭啊。菜还合你口味不?"看得出她实在有些无所事事,因而拉着店里唯一的客人进行问卷调查,"都是我闺女帮忙的。"我朝那个脸黑黑的小丫头递一眼,她抚着一条辫子的尾巴梢紧张地搓了又搓:"还好,挺好的。""哦,对吧。"老板娘打心里高兴吧,脸上某些代表年纪的线条开始沧桑地被放大,向外突出着她细小的心愿,"她挺机灵嚯?帮手了一年,熟练着咯。""可是这个菜我盐加多了。"小姑娘憋了半天后对我说。

她让我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的确有点儿咸诶。"我一筷子一筷子解决面前的土豆丝,农家自己养的小土狗一直躺在水沟边,它想站起来活动也难,脖子上的铁链太短了。路的对面就是山,趁着好天气它绿得简直发蓝。有车,自然扬起疏狂的尘土,可从缝隙里长出的野花还是精神熠熠地扬着一张淡色的脸,好像一个坚信自己会走红的三流演员。长辫子的小女孩坐在角落用粉笔在地上涂涂画画。

而竟然是这个时候,艳阳高照,荒郊,满嘴偏咸的土豆丝,眼角里勤奋得几近可怜的手臂,水泥地上一只白色的小鸭子,这些松散又寻常的碎片让我觉得有些寂寞,它们相加得出一个仿佛矫情的词语,但我无法用更好的方法来形容,当凡庸的世界用温和的侵蚀同化了我,那一刻我会希望至少身边有个人能够见证我的碌碌无为。

这样想想,果然是有点儿寂寞的。

回到公司的第一天,我遇见了马赛。

当然我遇见的不仅是他。

在外折腾了一个礼拜后,自己的灰头土脸完全掩饰不住,每个毛孔都恋恋不舍地抱着一颗黑头回家留念。照着车内的镜子时,甚至有些恍神地忍不住留出袖子去擦,等反应过来才懊恼不已,发誓今天要去美容院,喝人血植金箔也在所不惜了。

就在我即将下车的时候,远处电梯门打开,有个人影用我所熟悉的走姿慢慢剥开我的意识。几秒后,这句话变成复数,是两个人影。两个人影,汪岚在前,马赛走在她身后。感谢我的身体远比大脑反应快许多,它将我的四肢都暂停了,剩余的药效想要进驻大脑却终究捉襟见肘起来,只能盲目地拉长了眨眼的频率。

他们仅仅一前一后走着,迟迟没有出现值得音乐突然大作的内容。但我有着最万恶的想象力啊,它们像几何分裂的细胞,能够在短短数秒内将车厢里塞满我的全部猜测,它们简直要生出碧绿色的藤条,把我当成某种宿主一样吞没了。这不是发生在漫画或偶像剧里的起承转合,对于成人社会来说,当酒醉遇上男女关系,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将得到一个类似铁律般的答案。

我几乎恼怒起来,徒劳地恼怒着到底要过多久?七天不够吗?躲进遥远的小宾馆不够吗?天天看《新闻联播》不够吗?可它还残留着足够动摇我的力量,它意犹未尽。

终于汪岚停下了脚步,她使马赛也站住了脚,他们俩面对面站,说着什么我一定听不见,只是他们保持着完全刻意的距离。然后马赛抬起右手,他抽过汪岚手里的外卖咖啡,放到嘴边喝了一口,他站得非常遥远,我却依旧非常确认在他脸上的表情是笑容。一定是笑容。偏偏是笑容。

瞬间的事,之前将我挤到窒息的、塞满在车厢内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喧嚣的聒噪的声音,它们消失在一瞬之间。整个突然安静的空气,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我站在汪岚的办公室门前,眼神肆无忌惮地掠过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她有一双常备的平跟鞋,放在角落,黑色麂皮,意大利产的,价格不菲。那年我们一起杀去香港血拼,在酒吧里,汪岚也曾经被陌生人送过饮料。她并不缺乏对异性的吸引力,即便她眼下谈不上年轻少女。

和她保持了同样品质的房间,规整中仍有两三盆绿植,而书桌上摆着欧式的小相框,里面放着和她姐姐的照片,那是我以前就见过的,汪岚与她姐姐长得不太相像,她有一双更冷艳的眼睛。

"如曦?"

"唔。"我没有立刻回身,于是汪岚绕到我面前。

"回来了?"

"对。是啊。"

"明天要做汇报吧?要不你今天先回家好了。出去一个礼拜也挺累的,看你脸色都差了。""嗯?没事,好多资料还在公司,回家做不了。"我对她摇头。

"也对。"她将手里的咖啡杯放到桌子上,大约是过了几秒,意识到我还守在门前没动,汪岚抬头,"还有事?""没了。没事。"我替她带上房门,最后在她的房间里环视一圈。

根本不用否认,我的某些变化几乎是赤裸裸的。过去,我称汪岚是"即便谈不上年轻少女,可她从不缺乏对异性的吸引";现在,我称汪岚是"和姐姐长得不太像,但她有双更冷艳的眼睛"。

我的变化是赤裸裸的,它们交换语序,更改词汇,将我在这短短几天内生成的所有妒意完成了收割的过程。我现在是站在一整条空旷的地平线上,朝哪儿都可以无限地走下去。

高中时参加的绘画兴趣班,其实从四岁时我便被父母塞进各种课外小组,经过大浪淘沙,唯一存活下来的是绘画。我还果真把自己看成天赋异禀的那种人,读小学时便壮志满怀地打算将来用卖画来养活全家。那时候书房有我涂的几百张牡丹,以至于直到今天我一见牡丹便闻到扑鼻而来的墨水味。

可是进了高中后,班上还有一名同样擅长绘画的女孩子,同样四岁起便接受培养,同样家里也有几百幅牡丹。我视她为棋逢对手的劲敌,可周围人并没有接受这套理论,她获得夸张的溢美之词,获得推荐去国外参加比赛,获得电视台的采访,路途之坦荡,我即使光捡她吃剩下的,也能把自己喂个半饱。所以我不明白,美术老师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她就是比你多那么些""她的画,她的意境",我回家对着她的牡丹快要瞪出三维立体图,却怎么也领悟不了,究竟是哪一些,她究竟比我多哪一些,请给我明确的说法,不要拿些称不出重量的虚无字眼把我打发了。

"我究竟比她差了什么?少了什么?"不都是牡丹吗?叶子,茎,花瓣,染一层再染一层,笔锋转一转。扑面的墨水味。

差在哪里?

可好多人说:"有,她和你的不一样。"我仿佛又嗅到了,那么早时,举着两幅画追问父母的自己,浑身的不甘和委屈。

商场门前的章聿一见到我便开始尖叫:"我的天,那是什么?"等我走近,她在大庭广众下摩挲我的大腿,"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还以为你没有这个部分才对啊!"我打落她的手:"多嘴,天热了,穿短些不行么?""你几时露出过这些玩意儿了?你不是一直把它们藏得像传家宝一样深吗?你那民国年代的思想终于得到解放啦?""多嘴!"我忍不住揪她的耳朵,"不用你这个一弯腰就用内裤边和人打招呼的女人教育我什么叫开放。""说真的,怎么啦?"章聿一边提着自己的低腰牛仔裤一边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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