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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鏖战南关9(第1页)

第74章鏖战南关(9)

那人显然没想到校尉大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神情既惊讶又奇怪,嘴里唯唯诺诺地应着声:“社(是)咧,我扎(家)就在李(家)庄子。达(大)人是怎么知道的?”这人是满口的乡音,嘴里又少了几颗牙,说话时有些关不住风,音调也走得更厉害。除了商成,其余人连带赵石头都皱起了眉头。范全刚刚越过商成给几个兵下命令,现在正在懊恼自己的莽撞,见这小兵说话时连个礼节都没有,就那么直通通地盯着商成,登时心头火起,瞪起眼睛沉着声音道:“站好!”

那人这才想起来问他话的是个了不得的大官,赶紧学着兵士们和商成说话时的模样,并拢双脚挺起鸡仔般的瘪胸膛,抬胳膊行个军礼——却是抬的左胳膊。

看着明显大了一号的胸甲就象件直衫子一样挂在他身上乱晃荡,两个哨长都是禁不住莞尔。他们现在已经看出来,这人既不是兵也不是乡勇,只是个普通庄户。范全正想给那人纠正错误,就觉得眼前忽地一暗,恍惚间看见一条黑糊糊的人影掠过去,再凝神看时,商成已经捏着肩膀把那人提到半空中。

“你是李家庄的?你知道庄子东头的范家不?我问你,范家人如今怎么样了?庄子怎么样了?范家人逃出来没有?你说呀!他们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从商成嘴里连珠价般地蹦出来,问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嗓音都嘶哑得不成强调,仿佛是地上陡然裂开了一条缝,他的声音便是从那条地缝里冒出来的野兽嗥叫一般。

那人已经被吓得彻底傻掉了,面孔苍白惊恐万状地盯着商成。

两个哨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过来架住商成。赵石头一把抓住那庄户吼道:“快说!范家到底怎么样了?”

那庄户绞着两条腿,牙齿喀喀哒哒响,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嘴唇都乌青了,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商成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些,对左右拽着自己胳膊的两个部下说:“我没事。”他又望着那庄户道,“石头别动粗,扶他坐下。大哥别害怕,我是范家的女婿,范莲娘的丈夫,范翔是我妻哥——你告诉我,范家人有事没?”看那人还是手脚打颤一个劲哆嗦,强自按捺着心头的焦急惶恐小声问,“谁有酒?给他灌两口压压惊。”他嘴里询问,眼睛却是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人——他生怕自己一眨眼,那人就会从自己面前消失。

墙头上没酒,只有几葫芦水,姬正道:“灌他喝水也成。”也不等商成同意,抄起地上一个水葫芦,过去手一伸钳着那人脸颊捏开嘴,葫芦口对上就灌了好几口。

那庄户被凉水一激,总算清醒过来,面白唇青地把周围人瞧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商成身上,上下觑了好几眼,咽口唾沫惊疑不定地问:“你……你是霍家堡的商和尚?”

“你胡喊什么!什么和尚道士的!”姬正范全一起出声呵斥。“这是丙字营的商校尉,要喊大人!”

“对,我就是商和尚!”商成急忙说道。他也没管顾姬范两人惊愕的眼神,蹲下身来努力和颜悦色地对那人说,“我就是霍家堡的商和尚,是李家庄东头范家的女婿,莲娘是我婆娘。去年夏天里我还在你们庄上帮过几天工抢麦哩,后来李四老爷家起新房,我也在。大哥不记得我了?四爷落房待客那晚上,咱们俩还在一起喝过酒。”

“喝酒?不记得了。”那人蹙起眉头想了想,摇着头说道,“自打那年李四他老爹移了界树硬占我家一垄地,这都快有十几年没来往了,咱们怎么可能在他家喝酒?”

商成登时语塞。他刚才瞧这人的面孔依稀挂点印象,却怎么都记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李家庄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道这人竟然真是李家庄的;至于什么一起喝酒吃饭,更是顺口胡诌,只是想套点近乎好赶紧打听莲娘和范家人的下落,谁知道这人竟然和他帮工的财主有这样深的仇怨,还当面揭穿了他的谎话,让他下不来台。

他咳嗽一下,正要说话时,那庄户又道:“不过咱们倒是真在一起喝过酒。那是在霍家十七叔家里喝的酒,大丫妹子出嫁那天,咱们俩是邻桌——十七婶子是我没出五服的姨。”

“对对对!”商成心里已经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却还得耐着性子说话,“大哥记性比我。我问你,咱们庄子如今怎么样了?范家怎么样了?”

“那天我还给你敬酒来着。”

商成嘴里说:“我记得,大哥好酒量,真是好酒量。范家如今怎么样了?”他心头恨不得把这说话分不出个轻重缓急的家伙掐死——你他娘地快说啊,快说说范家怎么样了啊!

那人倒是颇有自知之明,摆着手说:“我那酒量算啥咧,我娃才十一……”他嘴里喃喃地念着“我娃才十一”,翻来覆去连说好几遍,两行泪水已经从眼眶里涌出来。“我娃才十一呀……烧咧,都烧咧,庄子都烧没咧……都死啦,全死啦,我娃才十一呀……”

“范家呢?范家老太太,范翔两口子,还有他们的娃,他们……”

“死啦,都死啦,庄子都烧啦,都烧啦……”

从那一晚在山神庙里听说突竭茨人走山道里杀出来烧了霍家堡,商成就有预感李家庄怕也逃不脱这场劫难——烧了霍家堡之后,突竭茨兵为了避开驻县城的卫军,多半会顺官道流窜,而沿官道朝北的第一个大集镇就是李家庄……对于丈母娘可能的遭际,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此时得到证实,心里虽然难过,却不怎么吃惊,咽口唾沫正要开口再问,赵石头突然扑过来拦住他:“和尚大哥,别问!”

商成楞楞地瞧赵石头一眼,嘴里道:“别问什么?”伸出胳膊似乎没怎么用力气就轻轻地把石头隔到一边,问道,“大哥,我朝你打听个事情……”话还在他嘴里打转,他就已经知道赵石头让他别问什么,他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念头竟然和赵石头说的话一模一样——别问,别问,千万别问!人却象中了魔魇一样把话说出来,“你看见我妻子莲娘没有?”

“莲娘?莲娘?”那人无意识地把莲娘的名字念叨了两遍,目光呆滞地抬起头,就象不认识商成一样,说,“你是问范家的莲儿吧?她被突竭茨人抓走了,好些人都被突竭茨人抓走了……”

商成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脸骤然抽搐成一个恐怖的模样。一瞬间,他就觉得幽暗深邃的天穹排山倒海般砸下来,眼前的一切全部都消逝了,只剩下黑暗,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赵石头急忙驮住他僵直的身体。他立刻被压得佝偻下腰。姬正和范全本来都在傻呆呆地听他们说话,直到看见赵石头脚步踉跄得快要摔出寨墙,才赶紧帮忙。三个人合力才把商成搀扶到垛口边坐下,再看商成时,都惊骇得张大了嘴。

商成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可怕地鼓凸着,瞳孔涣散眼神茫然地盯着某个地方;脸庞白得刺眼,还隐隐泛着青灰色,颧骨上却一样地飘着两团红晕,就象雪地上飞舞着两团炽热的火焰。他的头朝一边偏着,嘴角耷拉着,一丝亮晶晶的涎水从咧开的嘴角滑出来,蜘蛛丝一般地挂在下巴上。

范全拼命地捋着商成的胸口,没气色又去搓揉着商成软绵绵耷拉着的胳膊,看姬正跪立在旁边不知无措,吼叫道:“赶快!赶快让人去老营请大夫!快!”又扬着声气喊,“去拿酒来!人都死完啦?去拿酒!”旁边几个吓得呆若木鸡般的兵士这才惊醒过来,四五个人齐齐从两人多高的寨墙上一跃而下,飞也似地朝营盘里各个可能有酒的地方奔去。

赵石头跪在商成旁边拼命地揉商成的太阳穴,揉几下又去掐人中,忙乱半天看商成没气色,眼泪都急得淌出来,鼻涕泪水糊得一脸都是,手里却不敢停。

酒很快就拿来了,葫芦坛子都有,还有突竭茨人的牛皮口袋,可灌商成多少也没用,他的嘴根本就橇不开。姬正伸手捏了商成的脸,扳两下没动伸手就拔出刀子,赵石头嗬嗬叫着就扑过来抱着他的肩膀胳膊。

姬正挣两下没脱身,又不敢拿刀子朝赵石头身上扎,只好喊人把他架走,这才过来和范全两人合力一人扳头一人掐腮,用刀尖贴着牙齿缝把商成的嘴橇开一条缝。

“灌酒!快灌!”

一个兵提着牛皮口袋将将要倒,冷不丁就被人一脚踢到墙角边,包什长嘴里喊“让开”,劈胸口揪住商成,扬起胳膊就准备扇下去——然后他就被摔到刚才那个拎牛皮酒口袋的兵身上,两人头碰头砰地一声响,翻着眼皮一起晕过去。

商成手撑着墙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两步,推开挡着他视线的两个目瞪口呆的兵士,眯着眼睛瞪着那个庄户,阴恻恻地问道:“我妻子……她怎么会被突竭茨人抓走?突竭茨人是奇兵,就那么一点点人,怎么可能去掳人口?他们怎么敢去掳人口!”

那人神智恍惚地说:“不是那拨突竭茨兵,是后来的,都是骑兵,从北边来的……”

三天前,从盘龙岭过来的突竭茨骑兵再次洗劫了这块土地,早前逃过劫难的人们再一次陷入更大的苦难中,商成的妻子,可怜的莲娘,就是在这次更大规模的灾难中,被突竭茨骑兵从姑娘河河滩上搜出来抓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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