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秽梦无情】
回到永和宫,太阳早已隐在宫墙之后。我呆坐在案头,看着外面一分分暗了下去,莲花鱼子砚上浓黑黏稠的墨汁在我眼前蔓延,化为孤独无助的潮水,多少泪水也不能将它稀释半分。
锦素走了,她满怀希望和喜悦,被流放了。只有我,在这轩朗宽阔的悠然殿中,独自做着一个漆黑而华丽的梦。梦醒时,我将在何处?
芳馨轻轻抚着我的肩头,柔声道:“姑娘就哭一场好了,别憋坏了身子。”
我抚一抚潮湿冰冷的脸庞,起身道:“太医说,切忌大喜大悲,否则于身子有损。是不是要用晚膳了?传膳吧。”
芳馨恭敬道:“是。”
我又道:“把小钱唤进来,我有差事交给他办。”
正用膳时,小钱来了,安安静静在下垂手恭立。我吩咐道:“你明天带几个人出宫去,打听一下从前的封司政住在何处,再将库房里那只专门登录过的小箱子和银丝龟纹砚送过去,就说我将封姑娘寄存在我这的东西都还给她。办妥了来回我。”
小钱为难道:“奴婢知道那只雕着月季花的樟木小箱子和那个大砚台,只是这样大的两件东西,恐怕不好夹带出宫。”
我顿下木箸,瞟了他一眼。小钱立时赔笑道:“大人息怒,奴婢一定想法子办妥。”
我摆了摆手,疲惫道:“那就好,下去吧。”
芳馨盛了一碗蘑菇汤,鲜菇特有的鲜香之气扑面而来,令人食指大动。芳馨小心翼翼道:“姑娘为何要将从前封姑娘送进宫的东西都还给她?”
我拿着汤匙慢慢搅着:“这些珍品,原本便是她的。”
芳馨道:“姑娘和她素无交情,为何如此怜悯她?有了这些物事,她父女二人在岭南置房置地便容易得很了。”
我叹道:“一来她当初对锦素确是很好,二来她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家破人亡,随父流放,也甚是可怜。况且她便是带了银子去了岭南,恐怕也没处花。”
芳馨道:“姑娘是好心,可这封姑娘当初却势利得很。”
我一笑:“外臣之女,难免有些私心。势利?这宫里,谁又不势利呢?”
第二天傍晚,小钱回来禀道:“奴婢已然将那箱东西和大砚台都送给封姑娘了。封老爷和封姑娘十分感激,拜了好几拜呢。”
我正在灯下临摹一幅仕女图,闻言笑问:“你是如何将那些东西弄出宫的?”
小钱道:“奴婢带了三个人出宫,箱子里的东西每个人的袖子里藏一些,便只剩了一个空箱子。奴婢又说姑娘命奴婢们出宫买些东西,用这只空箱子装进来。”
我笑道:“你倒很机警。那么那只砚台呢?”
小钱笑道:“砚台不就是一块大石头么?奴婢悄悄地把它沉在泔水桶里,又在泔水桶上做了记号,待出了宫便将砚台取出来了。”
绿萼捏着鼻子笑道:“你也不怕臭?”
小钱红了脸道:“奴婢也实在想不出不惊动旁人的法子了,请大人恕罪。”
我笑道:“‘官本臭腐,故得官而梦尸。钱本粪土,故将得钱而梦秽’[31]但这世上又有谁不想升官发财?泔水而已,算是干净的。”又向小钱道,“你做得很好,去领赏吧。”
绿萼掩口道:“姑娘说官是棺材,钱是粪土,那姑娘做着官,姑姑掌着钱,岂不是比泔水还臭?”
芳馨轻斥道:“什么香啊臭的,越发口没遮拦。”
我笑道:“姑姑何必怪她,她又没有说错。只不过咱们在这宫里,远不是臭气最大的。”
锦素走后,天气陡然暖和起来,到了午后,连一件葱白地芍药薄袄也穿不住了,只得换了一件夹衫。我坐在阶下,看绿萼和紫菡带着几个宫人说笑做针线。绣到最难处,大家纷纷问绿萼在何处下针,绿萼凝神回想了好一阵子,这才勉强绣了几针。
我笑问芳馨道:“绿萼的针线向来也不是这宫里最好的,今天倒奇了,怎的人人都看着她?”
芳馨笑道:“姑娘不知道,回宫后这十几天,绿萼和红芯学了一个新花样,自己还没学好,便忙着教别人呢。”
听她提起红芯,我不觉问道:“红芯跟着瑶席姑姑在做什么?回宫后也没见到她。”
芳馨道:“瑶席说红芯的手最巧,就没让她做粗重功夫,只把一宫的针线活交给她,让她领着宫人们做。如今不是在屋里绣花,便是在益园歇眼睛,并不往前面来,所以姑娘见不到。姑娘今天早晨新穿的那件芍药袄子,便是红芯亲手为姑娘缝制的,姑娘可还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