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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膏珠汇聚而成的光河距洛肴大约两臂开外,足够他观察画中人的一举一动,又留有事态突变的反应余地,不过动影仍是长幡婆娑鼓荡,奉珠人步履袅娜,面庞鲜丽,或因并未有言灵作祟,所以没发生匣子倾翻之事。
洛肴正暗自打量时,却忽觉身侧女子位置变了,姿势偏转,像是哀哀看了他一眼。
他面不改色地转过脸,安静与她对视。
她眉目半隐在光中——按理说光线照射下,能将面庞看得更清晰才是,但恰恰相反,她的皮肉似乎就在光照来的一瞬间失去踪影。
可一对眼珠仍紧盯着他,乍一看漂浮无依,仔细看才能找到皮下血管,尖利的獠牙收在口腔里。
洛肴又退远数米,这次看见她的体内的脏器和骨骼。
光线一暗,她又变回那行姿曼妙、面容昳丽仿若生人的画中女子,唇边含笑,顾盼生辉。
洛肴似有所感地思忖少顷,这情形就像樽海鞘,生于远海,类胶质而透明,故此得以见体内器官,也许是鲛人一族的独特之处。思及此,他忽尔愣了下神,心想它是“女子”吗?
似乎是因他先入为主,觉得由于身着裙衫,裙裾裹住了双腿,故而下半身皆为长长一条,可或许那并非裙裾。。。
“他们在看你。”沈珺停了步伐,语气清润却蕴有戒备。
洛肴视线不经意扫过光河长影,不由微愕,万千膏珠黏连不分,于是糖丝一般拉得细长,那些曾在画中的鲛人时而面容姣好,时而透过光仅剩下眼珠内脏白骨,悬于半空似随水流浮动的尸骸,无不若反弹琵琶伎乐天,却妖冶得令人胆边生寒。
它们确实在看他。
原本向前行进的队伍不明何时生了异,已越过他的鲛人转回了身来,就在近旁的侧目含笑,无论是手举长幡的、手捧物什的,还是手握银瓶的皆是如此,穿透身躯的光线投在他身上,引来阵灼烧似的痛。
沈珺问:“你方才孤身一人时可有发现异样?”
洛肴摆首道声无,“这前后不过几分钟而已,纵然是有你们也能看见。”
短短两语的时间内,火燎般的燥热漫过四肢百骸,洛肴心里“砰”地一坠。这感受很像幽冥圣器被煞气撩拨时,身躯内如有火星迸碎,热浪焮得体骨都酥麻,他有种奇妙的错觉,好像身体正在慢慢融化,心肝脾肺俱被煎得蜷缩,皮下的油脂渗透出来,掌心滑腻腻的一片。
洛肴不动声色地捏了下指腹,倏然想起自己刚才孤身时的所作所为,那古怪的黏腻触感犹在指间,烧得他满额是汗,暗地里大骂糟糕,心想沈珺所言果然没错,好奇心真的会害死人!
第0107章洄游
洛肴咬紧牙根,扯平了唇角,让神态变得无恙,“先走吧,趁它们现在仅是‘看着’。”
沈珺以身将他与光河中的鲛人隔开了,给他一种好似浑身灼烧感亦有所缓解的谬觉,莫名联想沈珺所言的“标本”。
大抵是无情道的物化写照,不过并非庄生物化本质的忘我,而是“忘他”,沈珺当年既已有如此想,对无情大道确实算是顿悟,顺这条道再修个十来年,或许能匹及玄度凌羽之辈,那些老东西可都活了几百载。
虽然他这人向来没什么抱负,但小白的理想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而这也是他生前苦寻了沈珺那么久,却始终仅是远远观望,偶尔忍不住想套个近乎的原因。他们只不过抱负迥异,要为已成一厢情愿的俗世羁绊扰人道心,显得太自私了。
或者说,他有点舍不得。
抱犊山于他而言就像遗世独立的桃花源,窗框里的月色身影就像诗里称颂的白玉盘,他们只要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很好了。
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应该贪心奢求太多。
油膏在指间被体温融化,此刻他就好似被灌进一百升沸水,或生铁烧红时的半熔融状浇盖在身,痛得他眼前发黑,仿佛一刀剪在视觉神经。
洛肴蓦地记忆离开昆仑之后,他终于回到抱犊山,像漂泊无定太久终于归家的游子,那时夕阳挂在槐树梢头如一颗橙黄的柿子,而日光下的血泊像一块亮晶晶的红豆糕。蒸在张婶竹屉里红豆糕,从入了笼就开始挂念着,却在夹起的那一刻啪嗒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那种心绪落空的无措。
鲜红好像流不尽似的,不断从门缝里奔涌而出,树冠的余晖落起血来,晨昏线刀锋一样破开他的胸膛,风咀嚼心脏起搏的动脉,飞溅的肉糜狠狠甩在他脸上,青竹跌坐在血光之间,质问的是:“为什么你才回来?”
青竹怨恨道:“你回来的太晚了。”
洛肴阖了阖眼,突然觉得一切已锈迹斑斑,弥漫的铁腥味中似乎出现了几只手臂,曾持扫帚责罚的手臂,曾一把举起他的手臂,曾遥指北天极说“天地广阔”的手臂。臂上青筋是巍巍连绵的高山,变成滞涩的灰色,无法逾越的断崖一般永远横在人生道途的尽头。继而出现几张人脸,曾喜悦的脸,曾落泪的脸,曾经年轻却在岁月雕琢下迟暮的脸,脸上褶皱是潺潺蜿蜒的溪流,褪成枯槁的死褐,他想他确实回来的太晚了,他错过的又岂止是这一瞬啊,他错过的是茫然奔走,又徒劳无功的十年。
他不是觉得后悔,他只是觉得可笑。
洛肴恍惚间听到少年读书声,是知君何事泪纵横的平平仄仄,邈若山河。悬日融化成一滩血液,从大地的边界渗下去,他像给油条收尸一样将他的家人们埋进很深的泥土里,安葬时看到一块被紧攥的玉,篆刻撇与捺,倒像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