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建国确实是被抓了,但并非阳城市公安局或者下头区县街道的派出所,而是公社治安队的临时突击行动,专门针对最近半年被人频繁反映的本公社社员投机倒把活动,现在也正关在大河口治安队临时搭建的牛棚里,年底了,全县各公社,公社下各生产队正在搞一年一度的全民大练兵。
这个“练兵”分两部分,一是坚定政治站位,歌颂弘扬社会主义政治面貌的红歌赛,要求每个生产队必须派出五名代表,星期一要到大河口公社参加歌唱比赛,到时候全公社再选出五名代表,到红星县参赛。
这是所有人都期待的,无论男女老幼,到了那天,上学的不用上学,种地的不用种地,全都聚集到那儿,就为了看这场歌唱赛。
当然,另一个让人兴奋的,能让这场比赛成为“盛会”的,就是民兵小分队批斗、教育、改造那些被抓的投机倒把分子现场,能看着那些挣到钱的人在普罗大众面前沦为牛马,低声下气,苦苦哀求,这种变态的,扭曲的快感,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自从段书记调回北京后,他前脚刚走,大河口公社后脚就尾随着其他公社,成立了民兵小分队。这不同于戴红袖章吆五喝六的治安队,这是真正的“兵”,因为他们有枪!
上了栓的火药枪,人手一杆背在身上,对那不听话的,用枪托子打,砸,实在不听的,他们有权开枪。
半年前的大河口以经济建设和农业生产为重心,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充满勃勃生机的地方。现在的大河口公社,跟其他任何一个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公社没有任何区别。本来小学生和中学生们都不用再学工学农了,段书记放话,“学生就得学书本,书本学完自会优胜劣汰,把学生们分流到各行各业,到时候多的是农民,是工人,是士兵。”
所以,黄柔调到厂子弟学校一年,每个月只有两天时间带学生去学工,学习成绩自然就能抓起来。
当然,她也就只敢私底下吐槽两句,该怎么干还是得听领导安排。
而为了完成这场一年一度的“劳动教育”盛会,几乎每一个公社都在拼了命的抓投机倒把分子。能抓够的就抓,抓不够的怎么办?为了保证完成任务,有些生产队只能抓那些自留地超标的,游手好闲的,工分数少的,甚至邻居妯娌看不惯的就去举报,总能抓到几个“破口大骂日爹倒娘”现行的妇女!
要是段书记知道,还不得拍着大腿痛呼“糊涂”他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积极性,又被这些政治运动给浇灭了!
“啥,你大伯在劳教场牛棚”崔老太一听,腿就软了。
“民兵小分队可是有枪的,那建国岂不是……哎哟,娘别打我,我不乱说了。”刘惠捂着脸,一连“呸呸呸”的自扇耳光。
毕竟,自扇总没她扇疼。
黄柔搀住婆婆,温声道:“娘别急,先听孩子把话说完。”
幺妹咽了口口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居然有点紧张,比元旦节表演节目还紧张呢!“奶奶,民兵队要把大伯关到星期一,拉歌会的时候现场劳教。”
“啥”
“还劳教?”
那可就不止是崔建国受罪了,还全家一起丢脸,劳教现场要求本人至少两名直系亲属围观,完了回队上还得做报告,表示接受到了教育,一定痛改前非才行。最关键的,如果要劳教,那他搞投机倒把的非法所得还得全部上缴公社!
他们这一年,怎么说也挣了七八百块钱,要全部上缴那还得了
“你确定你大伯真不会有事?”刘惠还是不放心,劳教除了受罪和丢脸外,只要不跟民兵队的唱反调,人家让干嘛就干嘛,倒也至少没有生命危险。而劳教时间根据本人表现而定,表现好的十五天就能回家,表现不好,那一两个月也完全有可能。
幺妹点点头,怕大家看不见,又道:“真哒。”植物们连公社新书记开会说的话都传回来了,这次虽然也搞政治运动,但不像红卫兵那么激进了,以宣传教育为主。
众人这才松口气,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就是信幺妹的话。
“那就好,那……那这……”王二妹觑着婆婆,试探性的开口:“娘,要不这……让几个孩子把钱带上,先去我娘家躲躲?”
毕竟,崔家这大半年卖吃食的收入都还在东屋藏着呢,万一被民兵队的搜走,可就白忙活了。
“就是,娘快让友娣春晖去送钱,我保证再不说丧气话了。”刘惠也难得的跟王二妹统一战线。
这次跟去年的卖瓜事件不一样,那次没被抓现行,只要一口咬定没投机倒把,只是种给孩子解馋的,治安队就拿他们没办法。可这次是卖东西的时候被抓现行,这种“资本主义行为”是定性的。
所以,来搜家是板上钉钉的。
崔老太擦干眼泪,沉吟片刻,“不行,姑娘家不能走夜路,两个半大孩子不在家,这不和尚头上的虱子吗?”到时候别连累了亲家。
崔老太不管跃跃欲试的友娣,只是看向吃得肚饱肥圆的幺妹,忽然想到个主意,把所有人赶出去,只留下幺妹。
“崔绿真,奶奶交给你个任务怎么样?”叫她全名的时候,那就是要说非常严肃非常重要的事了。
幺妹挺挺小胸膛,“好哒奶奶,我保证完成任务。”
崔老太凑她耳朵旁,小声交代几句,果然小丫头立马领会,“好哒!”
如此这般,一个说,一个边听边记。
二房里,崔建党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焉头巴脑,盘腿坐炕上抽起了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