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安——仲安——”他恍若梦醒,在她忽而微蒙的眼色下,冷着声音在露台扬高了声音唤道。
其,郑副官一直在露台外的琉璃水晶门外等候,这一听顿时身子一颤,赶忙到了跟前,只听得那个本伏在自己妻子膝上万般讨好的男人,直立着身躯,姿态挺立,周身散着冷意,目视前方,道:“派人送大太太回去好生歇息。”
送她回去。
郑副官听明他的意思,赶紧打了个响指,立刻来了一名侍从和一名丫鬟,那丫鬟搀着明晰走,明晰心头一紧,看着他的眼神顿时逼狠,她怨他还不放他,他分明未睨她一眼,四肢百骸皆能感受到她投来的目光必是怨怼责怪的。
待到明晰走离远了,他方像失了架子的人偶,虚软半蹲,那锃亮的肩章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暗淡失色。
“先生。”郑副官低低唤了声,也不知为何而唤。
只见得那男人一张张拾起地上散乱曾被他撕得粉碎的纸条,弯着腰,眉目幽暗,容色竟然出奇的平静。见状,郑副官本欲出声想道他来捡,但,瞧赵钧默的神色,他竟不敢再多出一言,只得转身低声吩咐了一名侍从,半晌,待地上的纸皆被赵钧默捡完时,那侍从回来递上一牛皮纸的信封给郑副官,郑副官亦蹲下身子,无声地递给了赵钧默。
待到赵钧默将碎纸放入信封里,妥帖放入衣内,露台四周似死寂了一般,连风都无了,厅内的曼妙歌声衣香鬓影好似虚幻,偌大的厅内通明的水晶灯,西装革履盛装艳抹的富甲名流被无形生生地阻隔在了露台外头。
“是否让厅内那些人先回去,如此阵仗,太久了不好。”郑副官欲言又止地低声在赵钧默耳畔道。其实他未说的是,宾客中有几人自持身份也倒尊贵觉得无聊便想偷偷溜走的,哪想得到了大门口雕花名贵的铜质大门竟上了锁,而且是两名官阶极高的军官在那儿守着,真真是动弹不得,已是有好些不满,这番下的功夫,却像是刀尖上走,一个不好还是难挡众怒的。
闻言,他俱是觉得好笑,嘴角微勾,点了支烟夹在指间,亦不抽,只那样看着明明灭灭的灰烟,淡淡地道:“人都走了,我还留他们干甚么,传我的意思,开锁,晚了,叫他们都各自回去。”
郑副官颔首,正要离开,只听赵钧默唤了声,回过头望去,只觉得那个画面太清冷,月光孤寂,星火皆无,只有他家主子指间的烟闪着点点亮光,戎装被夜色衬得灰暗,姿态慵懒靠在椅背,下颚微抬,神情恍惚,他看着心里不由地发酸,方才大太太的话他不是没有听在耳里,说得那般风轻云淡,却真真是寡淡到了极点。
“仲安。”赵钧默神色不变,薄唇都未动太多,声音仿若从身体里发出来的。
“我在。”郑副官低低应了声。
烟烧得那样快,如此连光亮都无了,他弃了烟蒂,声音醇厚薄凉道:“仲安,我从来以为有些事情即使错了我亦可以力挽狂澜,所以我不惧,但我意错了,很多事不是只要我努力就可以挽回的。念梳曾怨我说:‘你愿意把许芳的孩子给我养,终是因为你愿意真的接受我了,因你现在明白了这个孩子出生了你的怀里不会再有怀珠,她可以流血但她不能妥协,她为了个畜生都可以同我置气,却连低声同你说些软话都不愿。所以你才愿意接纳我,然我不介意,如果要你对明晰死心才能够接纳我,我愿意等。’仲安,但我知道,随安亦是这般想的:‘因为萧念梳不在了所以你才来挽回我,可我不稀罕,因为是她不在了你赵钧默才回头的。’仲安,为何一定要到了真的抉择的时候才方让我明白,比起念梳死一百回,我更不愿随安独自上法庭面对口诛笔伐几次,她是我赵钧默的妻,是明府的掌上明珠,我娶她的时候曾发过誓,不会让她在赵府待着比明府差半分,我娶她本就是想让她过得更好的,怎料事与愿违,是我之错,然,我知道,说多无益,她终听不进去的。”
“先生……我,我信太太的心不会是一颗石头,就算是石头亦会有缝不是吗?您再等等,再试试。”
赵钧默失笑,低喃:“是,她的心不会是石头,但她现下没有心了,仲安,你曾让我放了她,说她心里已经无我了,是我自欺欺人,我适才明白,她对我真的已无心了,因心会疼,会难受,所以无所谓再有了。我伤她竟伤得这样深,仲安,她若真的走了也好,海外比这里稳定,且若是事情败露,她亦不用上法庭。”
语毕,竟再不能言语,郑副官在他的挥手示意下离开,待郑副官转身离去,他终深吸一口气,脊梁稍僵掩面垂伏在自己的膝头一动不动。
……
被送回到赵公馆,听闻赵钧默当时当刻的语气,明晰以为这一生恐怕都不能离开了,她借口驱走了陪着的看护和家仆,到了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放在身侧,寸步不离,她已生了若不能离开便死的想法,这一想法不可不说是绝望,这一念头生了的确是在脑中蔓延半丝都赶不走。
她无意同他同归于尽,只是想解脱,太累了,她驱走身旁至亲的人,甚至连晚晚都不在了,更觉得生无可恋。
思量半晌,终是掏出纸笔写了一句:“致默卿。”方写了几个字,便笔头微滞,太习惯于写这几个字,还未来得及思索,便行云流水地半分未想跃然纸上了。
眸色微暗,咬了咬唇,她直接撕了纸,重新写下几字:“致赵先生,我心意已决,望你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将我同我家人同葬在明家祖坟。多谢,顺祝。”
合情合理,客道平寂的语气,字里行间连半丝怨尤皆无了。
夜色朦胧,卧室里的灯幽暗,没了晚晚平素里伸懒腰时的尖锐慵懒的嗓音打扰,她觉得这屋内真真是静得可怕。
在宴会上,没有吃甚么东西,回到赵府没多久,丫鬟便送来了吃食,她安安静静地净了手,这一餐吃得极好,胃口亦好,丫鬟看着欣喜,想着明日定要报告给大爷,这般大爷欣喜说不定还能涨她的月钱。
餐罢后,她到浴室沐浴,在浴缸里洒了几滴舶来的精油,是她念书时从法兰西带回来的,芳香扑鼻,她浑身皆融在水里,温热的水流淌过四肢,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湿漉漉的黑发垂落在肩前,亦散在水里,那样绮丽诡谲的美丽,她那一刀划得狠,鲜血顺着细如骨的手流至手腕,五指,直至染红了水,莹白虚弱的皮肤同鲜红的血液融合,散乱乌黑的发诡异地如烟花绽开。
本该很痛,却恍然未觉。
“阿姐,阿姐。”
“瞧你,阿姐,你又发脾气了?谁又惹我的阿姐生气了?是不是又是那个姓赵的?”
她仿佛看见了她的阿弟,挥着手,明朗的笑容比天还蓝几分,拉提琴的模样站在明家那栋三楼小洋房的窗口弹出身子朝她挥手,竞之,是竞之在叫她,还有她的父亲,那般儒雅的父亲,虽是生意人却没有半丝生意人的坏脾性,还有她的母亲,手指纤长,弹得一手钢琴,小时候逼着她弹,然后颇为无奈地绝了让她学的意。
他们好似约好了一般,同立在那个大大的窗口里,墨绿的常青藤缭绕着那个窗口,他们都挥着手,朝她挥手,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再等等,等等她就能追上他们了。
一点点地觉得温度流逝,她很快,很快就能回到从前的自己了。
“随安。”
谁,谁在叫自己。
没有人会再来唤她了,再没有人了。
疼痛像是侵入骨髓,叫嚣着,她觉着体内像是起了一把火,要将自己烧为灰烬,那么疼,疼得钻心,如果她死了,怎么还会感觉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