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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狂人日记(第2页)

他看着乔其,更没好气,要是是儿子,谁敢给我难堪?

乔增德心中涌起一股世人难以理解的孤独,长叹一声,端起了米饭。

孙平尧知道乔增德想要个儿子,她也喜欢儿子,可是没办法,孩子落了地,谁也不能再塞回去。自从乔其出生,乔增德动不动就找茬儿,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孙平尧心想,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孩子也是你乔增德的孩子,想要儿子,已经没有机会了。乔其出生那天,因为是个女儿,孙平尧还偷偷哭过。但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女儿,也是她十月怀胎,历尽千辛万苦地才生下的。生了什么,这辈子我就指望着什么,女儿长大了,不就能生儿子了吗?

她听到乔增德叹气,翻一下白眼,扯扯声带,开了口:“叹什么气?嫌饭菜不合胃口,那你也得有本事去吃美味佳肴山珍海味啊,没本事的人才会这么唉声叹气。”

乔增德米饭还没有咽一口,孙平尧一句话,就把他气得眼圈发红。他回呛道:“我没本事?我没本事你看上我?我堂堂黄金一代大学生、硕士,我没本事你有本事?”

反问句是乔增德的语言习惯之一。乔增德是学文学的,每天做文本细读,但他意识不到,人与人交流的时候,反问句比陈述句指责意味、不耐烦的情绪更多,有时候一个反问的语气就能引发一场战争。

孙平尧收之以反问句,报之以反问句,一边拉着乔其的小手,一边喝止了他:“黄金?屎黄的黄金!你们单位的连海兵跟你一块入的职,人家可已经是副教授了。他老婆在我们出版社那个得意劲儿,我怀着孕的时候看着就想呕,我回来叹气了吗?嫁给你,算是让人糟践得这辈子也别想抬抬头。我没结婚之前,我哪过过这种日子?”

乔增德“啪”一下,把饭碗按在在桌子上,又“啪”一下,把筷子扣在碗口上,上下嘴唇不沾皮一样开了机关枪:“我,‘人才’!没有我,你得睡大街,你跟你女儿都得睡大街!你死皮赖脸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非得跟着我,我甩都甩不掉,那是我没本事?要不是我娘,要不是我最听我娘的话,我最孝顺,我都不想要你!凭我的才华,我一表人才,我什么样的女人找不上?学校里不知道多少女学生迷恋我崇拜我!你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出版社的工作那也是师大看在我这个人才的份上,给你,我的‘配偶’安排的,目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就是让你伺候我的!管理好人才--我--的后勤!”

乔增德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指自己,强调着:“人才!我!”

孙平尧噌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尖叫一声:“乔增德!你说谁狗皮膏药呢?”

乔其受到惊吓,一下子大哭起来。她先是一声饱满的“啊”,然后“啊嗝”“啊嗝”断开,很快,小脸就变得通红。

孙平尧坐过去,抱起乔其。一瞬间,她心里既心疼女儿,也心疼自己,还怕乔其这一哭,惹得乔增德更嫌弃。她拍拍乔其的后背,嘴里“哦哦”哄着:“乔乔不哭,乖乖。”

乔增德不为所动。他收起机关枪,端起饭碗,恶狠狠地往自己嘴里扒拉两口,腮帮子鼓得像只蛤蟆,看都没看乔其一眼。

乔其啊嗝啊嗝地哭,哇啊哇啊地哭,欧欧欧欧地哭,此起彼伏地哭,震天动地地哭,声嘶力竭地哭,攥紧拳头哭,蹬着脚哭,直哭得孙平尧肝肠寸断,毫无主意。

乔增德心下好不烦躁,脑海里像塞进一只知了。他的牛耳朵前后翼动两下,脸拉成马脸一样长,瞪起猪一样的眼珠,尖起公鸡打鸣一样的声音,吼道:“哭够了没有?”

紧接着,他捏着筷子的粗短手重重拍在饭桌上,顺手揪起绿桌布。桌子上的一只塑料筷子筒,叠放的两只瓷碗,两只玻璃杯,一把铁勺,哗啦啦碎了一地。

乔增德他爹乔丁钩从小就一直嘱咐他,“打出来的女人揉出来的面”。

乔增德的娘于春梅端饭菜慢了,乔丁钩脱下一只鞋就扔到于春梅脸上;于春梅准备的饭菜烫了,乔丁钩一把把于春梅的手按进汤钵里;于春梅炒的菜咸了,乔丁钩就大口“呸”一声,一口吐在炕桌上,于春梅就要立马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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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女人才叫老婆,顺溜,筋道,死心塌地。

乔增德从他爹乔丁钩身上学会了一个词,“细节”。

正是因为他爹的高标准、严要求,他娘于春梅迅速成长为一个勤快、贴心、一看他爹要去拉屎就能立马递上手纸的好老婆。

他爹乔丁钩打他娘于春梅的时候,乔增德顶看不惯。可当他自己结婚了,这还没几年,乔增德觉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父子连心,“古人诚不欺我”。

乔增德理解了他爹。

他还没有动手打过孙平尧,听着桌上杯碗破碎的声音,他觉得痛快多了。

“摔个碗,先给你个小小警告。”乔增德心里说。

他见乔其渐渐小了哭声,孙平尧不吭声,他知道那些杯碗也算死得光荣了。

知识分子嘛,读书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可他还没得意完,孙平尧的枕头就朝他砸过来。

孙平尧放下乔其,狠命地扑向他,一边拼命甩打着另一种枕头,一边歇斯底里地质问:“乔增德,你说谁狗皮膏药?你说谁呢?要不是我,你就在你的屯里待着吧,怎么的,还没有功成名就呢,就想做陈世美了?”

乔增德用胳膊护住脸,也顾不上脚趾头,躲闪中抓住孙平尧的胳膊,怒斥道:“你不是狗皮膏药是什么?还是什么官家小姐?哪个官家小姐还没结婚就跟男的发生关系?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你不就是不知廉耻吗?‘自由恋爱’,那都是登徒浪子编出来的,就你这样没文化的人才信!你不就是生怕我不要你,才拿你们女人那一哭二闹三上吊四睡觉的法子绑住我吗?我就不该那么负责任!我就应该去南湖读硕士的时候就彻底甩掉你!我一辈子就毁在你身上!你不是狗皮膏药是什么?”

孙平尧一听,也不浪费唇舌了,她把所有的体力全部用来甩打枕头上。

她瘦高的身材,虽然刚生完孩子,但灵巧得让乔增德惊讶。

乔其啊哦啊哦地哭着,孙平尧用力地打着,乔增德恶狠狠地发泄着肺腑之言。

人愤怒的时候常常口不择言,但往往一言中心声。吵架时讲的话之所以伤感情,是因为那些话才是积攒在心里反复排演过的最真实的想法。

那些话里潜藏着吵架的原因,吵架是形式,借着吵架讲心里话,是人类独有的沟通方式,也是乔增德最喜欢最擅长的教育方法。哪一天如果没有多用几个反问句,他就感觉到鲁哥迅所说的虚无。

说话,尤其是带着反问句说话,是乔增德赖以生存的秘诀。

他是靠着与人斗,才感受到生命的其乐无穷,启蒙道路的广阔。在条西屯生产队需要与人斗,在长天师大更需要与人斗,回到家嘛,也需要斗。

和孙平尧斗,是乔增德调情的方式。他套用酒神尼采的话,到我的女人身边去,带上我的小皮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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