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廿三,李阿勇恰逢忌日,回魂还阳来看看自己妹妹有什么稀奇。可是偏就是今天,李木棠看仔细了,咧起嘴来却喊:“二哥”。“我不信神神鬼鬼那套。”她这么说,眼睛却没从人身上离开过,“现在有二哥,我觉得就很足够。”她接着又伸手,要去扒拉那件沾了灶灰的脏衣裳看,“我在这里……袖口、这里,绣了一朵小小的花;怕把爹爹买给他的新衣服扎坏了,就绣在旧衣服上。这件是爹以前新婚那时候的好衣裳改的,穿松了旧了也很舒服,我要阿兄到时候穿在盔甲里头,偷偷地……他没有带走,不知道为什么。爹后来也舍不得卖了,也舍不得埋了。娘说总要留点什么东西,不能两眼一抹黑,就当阿兄这个人从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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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这样。要么缄口不言,要么一口气说好些话。戚晋递去一杯茶,热水煮滚的红枣和花椒粒起起伏伏,后者一不小心就得吞几粒,让她直吐舌头。阿兄就找出个小糖块来,和儿时一样的费牙。李木棠眉头皱得愈紧,才想让给某个好甜食的,忽而一侧眼——麻意混着滋滋甜气,不知不觉就从舌根下冒出来,还堵着了嗓子;漆黑明亮的杏仁眼却再一次显出作用:泽远堂两侧门柱上,除了“临九州诏八神七曜传六艺五福赏四美聚三才方道木本传庆;入三馆阅四书五经谙六韬七略解八卦通九章始谓水源承泽”一副联句外,高悬着的原来还有对桃符。郁垒神荼,民间造像大抵相似,可偏今日这对,莫名有种别样的熟悉;就连吃到嘴里的那些滋味……
低下头,摆在眼前有双虎头鞋。色彩算不上太鲜艳,样式却是从小心向往之梦了许久的模样。“二哥回了一趟家。”他说,他们说:既然阿蛮行动不便,那就把家,给阿蛮带过来。
是家里院子里的枣树,居然还茁壮活着;唯一幸免遇难山上自家的花椒,泡水据说能除五脏阴湿;糖块虎鞋是镇子观音庙前买的,二哥还进去上三支香呢;衣裳褪了色,桃符是旧的;还有一罐黄土,要加上神位,放在高案上供起来的。
李木棠却打开那陶罐子,埋脸深吸一口,还想探手揉搓揉搓。不信魂灵,她只信血肉;血肉腐烂、融化、重归大地,一丝一缕,现在岂非都握在她的手中?
戚晋不让她抱着这罐子睡觉。“你不嫌硌得慌?洒出来怎么办?只是些坟前土,又不是……不恭不敬,到底失礼。”
“你又不在床上睡觉。不用你管。”李木棠回以理直气壮,戚晋便大眼瞪小眼:
“我不在?我还不在?”
据说要同床共枕的人儿随后皱鼻子尖叫:“……不是我忌讳……毕竟是你亲人,可是我……万一弄脏了,万一摔破了,打着手也……总之我不要!”
这是曹文雀风风火火跑回泽远堂、见面前五句话之一。另外几句分别是:“……我来得迟……你会不会死?”
李木棠对此回复:“我不要。”戚晋跟着就附和:“她说她不会。”曹文雀又叫:“我找武馆的师兄弟,好好伸张了正义!”接着看向尚未改换装束的“李阿勇”,“不像有些人,一定窝窝囊囊忍气吞声,连个小老百姓也不如!”
“我在操演亲事府。”后者分辩得委屈,眼睛却赤裸裸全亮了,“以及左卫。上次打赌……”
“不用邀功,”文雀把手一挡,“今儿晚上我要和木棠睡一个被窝,谁也阻挡不了……”
一抔黄土就可以。不,准确来说功劳该归于厚如大地、却轻如尘埃那些逐风往事。漫天扬起,就将才鲜活灵动一个李木棠从夏花烂漫里擦去。文雀看不见她了,那双饱满的杏仁眼只留下两个窟窿,所有能与之对话的实体转瞬流逝,在那不可触及的深井里,冰封成扭曲虬结的怪模样。这不是曹文雀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却是她第一次面对着一种将死未死的假象。不是一瞬间的终结,不是长久的腐烂;她的一部分正在失去生命,另一部分却挣扎着留存于世间——这带来更大的痛苦,因为救不回、却留不住。就像一场业已发生、无法挽回的灾难,使人察觉不是悲哀,而是无可奈何的渺小与战栗。离开那处深渊很久以后——或者不太久,就在同一个晚上,文雀望着夜空出了许久的神,几次想称述事实,却到底摇头:
“从来没有永久的黑夜,树叶落地是要育出新芽;可是我在她眼里看不到转世轮回的存在——就像得不到孟婆的祝福,甚至不存在奈何桥。”
她不想问,可她一定得问;哪怕眼冒金星,浑身发抖:
“……木棠她,要死了吗?”
“她说她不会。”
如出一辙的口吻,血脉相承的笃定,可他依旧有所畏惧——正如曹文雀,不知为何心有戚戚,而后,无以面对今日之木棠。事件发生直至今日,二十九天的时间,荆风在外操练亲事府,未曾有半面之缘;曹文雀呢,分明收了急信跑马赶回来,却偏不慌不忙去武馆借人、去胡家豆腐店借钱、再去五味药庄借招;千推万阻好容易踏进门来,才几句话又被吓得连滚带爬,再不说同榻而眠那些大话。可是战场之上,惨烈者岂非胜之千倍万倍?皇宫内廷,一招不慎、万劫不复的,自古以来又焉有断绝?“或许我们都不得好死。”文雀便喃喃,“没有转世轮回,只管在十八层地狱层层受苦……”她接着又苦笑,是忘了,典军老爷可不信这些。可是如果人死如灯灭,存在——是否就失去意义?无论大奸大恶,或是积德行善,早晚都注定消亡,轻如鸿毛过客……为什么,风云日月却不动,亘古留存呢?
荆风没有回答,只有一股温柔的思念将她紧紧怀抱。这便是答案——是他的怯懦,是他的进益。从前无惧无畏,是无知无求:来于虚无,归于未知,有意义仅在眼下,要掌控只有自我。死亡?那是一场大获全胜的庆典,一种无关痛痒的渺小。而如今,渺小的是他自己,当那么多名字与羁绊在身边一一浮现、并各自浓墨重彩。独步天下的绝学可以护得了一个戚晋,分身乏术却如何护得了木棠、护得了宣清、护得了亲事府、护得了……她?人人生而自由,生老病死无从操控。木棠说她不要死,能为之负责的也只有她一个而已——连戚晋,也得体会什么叫做束手无策。他们岂非只能糊涂着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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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或许,就是意义。”木棠存在过的证明:是她、是他;是这些自欺欺人背后的担惊受怕,是惊慌失措代表的珍而重之。愤怒与恐惧,未尝不是很美妙的东西。它使守正不阿之人诉诸私刑,让杀人如麻者反思生命。所以今夜,不再是曹文雀,不再是荆风。互相依偎是任何两个人,遇到了此生某一刻注定会出现的危机——要天翻地覆,再打通灵魂;而后同甘共苦,自此而始——“夫妻”、“挚友”、“至亲”:便成立这么些类似的关系。所以荆风无法留下过夜,也便无关紧要了。“亲事府近来操演,每晚有一个半时辰的书房课业——不止左司马,还请了国子监博士。我得过去。”
“我明日要去宝华寺。”文雀便点头,“给木棠上上香,求求佛。”
“……或许不急着去。”荆风道,“殿下……过几日要上山拜佛……”
他说到这里却不肯说下去了。假借天意,装神弄鬼,大概还得换个白眼。文雀只管冒出些别的心思,笑盈盈地,倒也不管他欲言又止。协春苑满园花香,幸有一夜好梦;又或许该多谢佛堂内长染着的线香?总是日吐东山,又是一日碧空如洗。夏天总有这般蛮横法术,将昨宵灰败残损的烦心事扫拢烧尽。那泽远堂窗畔,开败了的月季在今早换了九里香,叶多花少,星星点点的白色尚且含苞。文雀尚未走进,已听得那院内欢声笑语——是忙前忙后那俩丫头,偷闲着相互打趣:
“……难为童亲事这样有心……还是湛紫你动了心?每日跑一趟童家,就为早起这一束花?我才不信。童亲事满可以自己来——你也不问问,茉莉月季九里香……原本都是送给谁?”
“童亲事喜欢花,我也喜欢花——谁不喜欢花?摆来是给姑娘看,人家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工作交接,都要被你这样猜疑——那你呢,每日往佛堂上香,难道就同那佛堂值守的黄小哥儿有些苟且?”
“嗬呀!好不害臊!”凝碧捏着袖子跳脚,“我为了姑娘,行事坦荡;倒是你,奖赏和月钱全都拱手相送——难道,不就是为了堵我的口?”
这一指责可了不得,湛紫简直要当场打摆子——和她们姑娘一个毛病,这是染了疫气呢!照她说,那是心有愧疚、加之真心感谢;常去找忙着操练的亲事府,也是送些糕点,还想偷师学艺:“这样、就算只有我和邵亲事,我也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