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句说得平淡,在木棠听来却撼若雷霆。他堵在上首投下一片愈发浓厚的阴影,木棠一缩身子,甚至觉得窒息。
“理由。”
“二姑娘也中了选。奴婢对主子没有用,但至少二姑娘、二姑娘、”她急慌慌脱口而出,越说却声音越小,“如果二姑娘过得不顺意,宫里面却不能随意发火……”
她再也说不下去。
这实在是个愚蠢至极的理由、不、这甚至不能算作是理由。她本该寻一个非她不可的注解,可榨干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脑袋,这却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这却是林怀章、唯一想听到的理由。
上首阴影下,那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瞬他抿唇而笑、继而又摇头叹息。火光照亮他头顶那一缕白发,他似有所觉要去剪灭烛花,却最终不过将那剪子放在桌上,就在窗边伫立良久。
“我是不是说过你很笨。”
她不解主家此言意欲何为,只嗫嚅着接话,又要讲“四无丫头”那陈词滥调,林怀章却并不给她自曝其短的机会,只没头没脑提起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所以你知道小妹也中了选。你可想过为什么?”
不等她回应,林怀章接着又自顾自说下去:
“此次大选共得贵人七位,其中林家便占去两席。或许是我多虑,或许不是,可她毕竟是京兆尹的外孙女,京兆尹又是国舅的心腹。”
说到此处,他头一偏,压低了声:“名义上说是心腹,实际上么,难讲。”
木棠仍怔怔跪在下首,她大抵听不懂。林怀章便轻咳一声,转回身一把将小丫鬟扯起:
“我只问你一件事。”
他捏住她双肩,就那么认真盯住了她,狐狸眼中射出两道精光,目光如炬似要生生在她脸上烧出个洞:“如若上次要被强行许亲的是林怀敏;如果有朝一日是她身犯险境,你唯有以命相搏,你可还、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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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愿意。
屋内没有冷风,木棠却冷不丁打个寒噤。那么多辗转难眠的长夜,那么多口干舌燥的噩梦,那么多酸涩的眼泪、与辛辣的伤痛。要求这年仅十三的小丫鬟以德报怨,实则不吝于羞辱。她有资格迟疑,有资格发怒,有资格掉头就走。
然而她没有。
捂住遍布伤疤的小臂,她只做起衣食无忧的美梦,她道:“奴婢遵命”——不仅应得飞快,嘴角还不自觉带起自得的笑意。只这么一句,她已然半只脚踏入了内廷,她知道得清楚。她还要将姿态做足,再添上些忠心:
“如果、奴婢能进宫去,奴婢是受了少爷恩惠,是林府恩惠。”她边仔细琢磨,边小心翼翼探察着少爷捉摸不定的神色,末了郑重其事埋身叩倒,极尽虔诚。于是瞻前顾后、大惑不解的反而变成林怀章:
“你不明白。”他斩钉截铁,“林府大喜事出却反常。那内宫乃是国舅的地盘,国舅又与京兆尹貌合神离。有朝一日朝中异动,难免殃及池鱼,到那时我要你押上你的性命!这不是儿戏。”
他说得那般义正词严,木棠却好像迷惑非常,她甚至经抬起头去看他。
林府两年有余,哪一日她不曾押上自己的性命?
入宫再艰难凶险,可如何能比得过过这衣食无着、朝不保夕的寒冬?
木棠略略低下头去,掩住自己唇边藏不住的笑意。并非是讥笑、更绝非苦笑,她在笑苦尽甘来,得偿所愿。她知道少东家已做出决定。所以她叩首谢恩,字句滚烫炙热、却不再颠倒磕绊。泪水溅湿地面,她躬身退步,就在门槛外错乱了一口呼吸。
卖入林府以来,她何曾以如愿以偿?
除了今日。
唯有今日。
呛住了口水,嗓子眼刺得生疼,可这小丫鬟眯了眼却是要笑。那疼痛毕竟真真切切,她并非在做梦。
屋外寒风暂歇,西面浓云被一刀裁开,露出一线红彤彤的曙光。长夜漫漫转眼就逝去,天际尽处似有鸣哨响遏行云。她还惦记着要再去厨房将新衣搓洗干净,当下却已迫不及待转起布满灰渍的裙裾,灰烬翻飞,她洒下一身碎金。
一步一步、她跑入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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