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令李家占地不大,庭除仅容旋马。据说是李蔚有意而为之,就是不愿整日迎来送往,沾了污浊臭气。由是竟连正堂也不留:入门一进给俩儿子做了学堂;东跨院自己修成书阁,在此久居;第二进留给妻妾与三名未嫁女儿,外客借居便只有那小小西跨院,实在诸多不便,李蔚本人倒是引以为豪。足足十年,一家子深居简出。李蔚自己除了外出公干,偶尔赴宴也是同好吟诗作对一番,来去两袖清风,最独善其身没有。诚然有许多乡官或学生的慕名而来,要向这位身居高位的诗词大家“讨教一二”。俩儿子这时候就出门去,一左一右门神般一站,出些尖酸刻薄的学问来刁难,能对答如流踏进李家的,十年来实在屈指可数。柚木大门长长久久地合严,经春夹了不少落花。李蔚走后门出入,有时路过看见,总说要清扫一番,总是转头便忘掷脑后。妻子好似前段时间还说要将府内上下好好打理一番,重漆门柱,新糊窗纸,夏日将近,总得清透清透。李蔚照旧摆手,以为大可不必。谁会来府上做客呢?自家人寻常日子,又何必讲究呢?
可是就在这个春夏之交的季节,李家的大门,却终究是反反复复地洞开了。首先上堂来叩问,又借住了西跨院的,乃是华州刺史杨务本。李蔚当日下朝后可以等着对方片刻,早晓得有次不情之请——道理实则简单:范家、朱家、还是别的什么势力,杨务本一个都放心不过;任君生既死,兔死狐悲,他甚至将自己儿子带在身边,进京告御状只求有个生路。李蔚官在一省首脑,却哪头不沾,整天不是埋头公务便是研究经籍。朝内风雨飘摇,独李家石舫一艘,要避难,别无去处。向来冥顽不化的中书令这回居然是自己开口,甚至晚上在后院设宴,将自己一家老小都请上桌来,以此掬诚相示。杨务本受宠若惊,忙令犬子席上搭手侍奉。谁晓得这一晚推杯换盏间,他何时多瞧了李家二姑娘一眼,自此神魂颠倒,甚至于茶饭不思。
李蔚家中四女一子。长女外嫁他乡,次女即为李攒红,今年登了昭和堂名册,眼瞧着便要入宫去做娘娘。她对此倒是很平静地,既不忧心忡忡,也不翘首以盼。左不过从一处笼子去到另一处笼子,她甚至不觉得自己会思念家中亲人。李蔚脾气古怪,礼法规矩尤为严格。李攒红别说在父母面前,就是姊妹几个闺房闲话,也客套得生人都不如。外嫁的长姊一月准准一封家书,却甚少回门。李攒红几乎不曾听她说起姐夫,自己便也不曾幻想往后的夫君。皇帝亲王也好,贩夫走卒也好,只要每日有些打发时间的闲趣,她便满足。
可谁让她那日席间多瞧了杨家儿郎一眼,竟然没来由地、生出些莫名的心思。好似和他这个人无关——那一张面皮算是清秀,谈吐却实在没有什么涵养;令李攒红兴趣盎然的,却就是这么些不入流的野性。就好像瞧他一眼,这院子就大了些,天幕便格外开阔。以致于其后几日,接到赵家伶汝的请帖时,她居然想去找父亲允准,去她那曾经不屑一顾的盛宴了。
京城里像她这样独树一帜的大家闺秀其实不在少数:段家念佛念啥了的舍悲是一个,何家自恃学问高深要做女中诸葛的幼喜是一个,苏家边关长大没留神就上房揭瓦的以慈也是一个。有些独来独往,有些姐妹作伴,相同的只一点:她们都甚少在后院席宴上露面,就算得了请帖。那些宴席说来精巧:有时流觞曲水,有时行令欢歌,但总是悄悄列着三六九等,暗处攀比不休。老祖宗的规矩:公主们位在超品,可以笑傲群雄(不过她们甚少现身);郡主县主们一般就占据主座;而后是王范两姓合婚的王能安,范家姑娘们都得往后稍稍,李蔚自然更不可与之争锋。她这却还算是如鱼得水的位置。一年前赴会,她可眼瞧着被逐出宫廷来的赵伶汝窃居末等,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说话做事格外小心翼翼,脸庞红得好似烧灶。可谁晓得如今竟是这么个可怜姑娘出面做东呢?
今时不同往日,有人早非吴下阿蒙。与赵伶汝而言,是父亲亲自驾车接她离开荣王府;母亲在家中置办了盛宴,遍邀京城名流。所以她把头扬得那般高,从未有过的志得意满!死保贞洁,本就颇受称颂;皇帝关怀、赐婚在即,身份更加贵重;再占东道主的名号,迎来送往那气度便悠游自在,姑娘们交头接耳,就偷偷咋舌羡艳——今时今日,总该到她鸿运当头!
可惜此情此景,李攒红亲眼不得见。母亲说采选在即,一言一行尤重自省,此时掺和进那种蜚短流长的闹场子里,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说来说去,总是那么些事儿,还要故作惊讶,倒也费力。”三妹妹也这么说,“上次议论荣王府段孺人,同情段家婶母;这一次,便就是要逼问赵家姑娘姻缘嫁娶,为其守贞求死之志再交口称赞一番。想也想到。姐姐难道当真好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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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攒红漠然不答。她后来便错过了好一场风云际会,不晓得即将与她殿前争锋的同届秀女们,是如何议论起荣王府炙手可热一个小小奴婢,更不晓得赵伶汝身在其中却置身其外的高尚境地。也是谢天谢地,彼时赵家姑娘正被父亲的许诺搞得晕头转向,已经自封为荣王府未来的女主人;所以这胸襟便格外开阔,姿态又格外端着:要她泄露内情、背后嚼人舌根?不可能的事!“我只和段孺人往来,倒没见过那什么李木棠。”只这么故作神秘,草草揭过。甚至于任段舍平如何煽风点火,也不肯将自己还未收到的赐婚圣旨公之于众——
所幸,万幸!不过才过了一天,所有一切都变了。她以为志在必得的,却行将敲锣打鼓、被抬进中书令府上。李攒红如果晓得这一节,是否会庆幸自己误了前次盛会,免遭后者妒忌呢?可是采选这一日,她本也是意兴阑珊着。皇帝未曾于隆安殿现身,取而代之的不过是几名昭和堂姑姑。是否囿于格局,竟然看走了眼?李攒红身为中书令之女,居然落选?甚至于王能安如是,朱家孙女亦如是。中选者除了礼部尚书之女和段孺人一位堂妹,剩下竟都是地方官送进京的千金。或者皇帝陛下今日一举一动,都暗藏深意呢?李攒红不得不说有些好奇,自己归家去,也全不以为落寞了。何况父亲本就没有预备炮仗唢呐,只是小小办了一场家宴,这一次没有邀请杨刺史一起。也就是这一夜,李攒红破天荒多喝了点儿酒,晕乎乎地,竟然又想起杨家那个儿子来;接着又想起业已伏诛的国舅爷杨珣。虽然同姓“杨”,但父亲说不是本家,不过曾经攀亲。那么国舅曾经横征暴敛,是否也有这位远亲的孝敬助力呢?又或许杨刺史和父亲一扬清白,姓氏问题不过就是个巧合。就像她家同刑部尚书家都姓李,甚至王府那个据说“兴风作浪”的丫鬟也姓李,她们之间却是毫无干系的。赵伶汝与昭刚公同样姓赵,是因为这样才流连于现在的荣王府、曾经的赵茂故居么?
放下筷子,李攒红觉得自己需要透点气。外间不知什么时候飘了点小雨,脑子里总是吵哄哄的,腿脚竟然也不灵便,她的眼神却或许锐利?是瞧见家人没有一个追出来,自己顶着雨竟然敢往前院走——当然不是去西跨院。父亲开席之前不经意曾经问过,杨刺史近晚要去拜会老太师,不来叨扰。西跨院就剩一个年岁相当的小郎君,李攒红可识得礼节。
所以她往兄长们所居的前院走,甚至走得太远了些,一手推开了正门。明明今日入宫参选,大抵是走了远路,应该觉得累的。她又喝了些酒,竟然还能站得住。灯笼晃呀晃呀,光影在眼前的雨幕里摇着:快要入夜了。是幻觉么?总还觉得还一般深沉的京师皇城,一段又一段有喜乐响起,而后、越吵越近。
灯火在门外甬道尽头现出原形。一高一低鬼火般,揭开雨帘,竟然冲此而来。她往回跑,去喊父亲。心跳有些快,却大概不是害怕,毕竟她还留心向西跨院望去一眼。来的不是杨刺史,是她的运气: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陛下赐婚,转眼圣旨已经供在她的手里。
家人不咸不淡,道过一轮恭喜,其中或许缺了一位嫂子,李攒红居然也不曾注意。只是此时此刻,夜雨贴着她的后颈,夜风吹着她的鬓发,她忽而全身一凛——好奇怪,他们的声音,好奇怪。好像从这一刻起,她便是别家的新妇,不是他们的女儿、妹妹、或是姐姐了。如果这样——她心下没来由的竟然慌张——如果是这样,她或许、不想要出嫁了。出嫁是什么呢?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么?她竟然从来都琢磨清楚。她紧接着却该要后悔了——应和着她隐秘的期许,李家大门再一次被叩开,又有贵客拜访——
是荣王殿下。
他来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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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还是睡不了一个整觉。湛紫已经将帘帐特地放下来,凝碧还燃了安息香在屋内。日影稀薄,香道懒散,她这双眼又正干涩,陷进枕头里还有说不完道不清的疲累,怎么还会辗转无眠呢?初夏不算燥热,她暖着手炉又守着炭盆,缩在厚被里有时就流鼻血;与此同时却又咳嗽流涕,手足冰冷,奉御说是风寒。晋郎和她同样症状,好得却快,不过陪她喝了几贴药,便只是偶尔清咳再不见痰。李木棠呢,内用外敷着,吃食都额外注意温补,至今却连下地都困难,膝盖里还像掏空了一般,没个使力处呢。
这样半死不活着,她有什么理由不昏睡个十天半月?凭什么如坐针毡似的,还争着案牍劳形?戚晋放纵她,却也囚着她:容她虚心向学——但不能太久,每一个时辰就给人捆回床上去,李木棠就不得不学着假寐。她如何不知道竭泽而渔的道理,可是脑袋往枕头上一挨,耳朵眼里全是沉沉心跳声音。有时快当意识模糊,骤然又以为天塌地陷似的,一颗心扯着在胸膛里刮磨嘶鸣,恨不能立刻跳起就跑——有些野生的小东西好像就有极为灵巧的预感,大难未至,仓皇先逃。李木棠如是么?为什么家道中落那一夜,她同样唇焦口渴,要起床去偷水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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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帐一层又一层,扯开还不能太用力,免得抓伤那昂贵的料子;今日天色不好,还是已经到了黄昏?雀目有些瞧不清楚,总之门外像是有两个细小身影,堂中则一人也无。晋郎入宫去与太后当面说话,却也总该赶酉时三刻宫门落钥前回来。远远地,哪厢又在敲锣打鼓,今日中选那些高门大户难道还没庆祝个够?想一想合家欢庆彻夜不眠那些场景,李木棠揉揉眼睛,又打起哈欠来了。入宫,出嫁,便是良才人盛宠,无儿无女却也是战战兢兢。而这些又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身子往后一倒,终于快要睡着了。偏在这关头,门扇骤然冲开,力大如牛的偏又身轻如燕,只一刹,便飞到她床前:
“圣旨。”
二哥往外一指。
“已在善诚殿。”
“晋郎……?”
“不在。”黑着一张脸,他言简意赅。
李木棠便想,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要么不会鬼鬼祟祟地、专挑晋郎不在的时候偷袭——就像上次昌王府的亲事,招呼都不打一声,塞得行云流水猝不及防。今日晋郎既然进宫去见太后,监门卫必然清楚,宫里肯定得信。圣旨不就近去找他,却发到府上,分明是要府上囫囵认了,悔也没处去!
小脑袋往被子里一缩,她长长久久地打个哈欠。
好困,好冷。
二哥脚不沾地很快就走了,按她说的得先去托言拦着那司礼监。李木棠简单套一件夹袄,迈开步子也往去赶,走得居然还不算慢。迎面夜风燎得头痛,膝盖往下又不吃力。要不是凝碧与湛紫一左一右架着——或者说拖着,她打两个喷嚏就该就地倒下了。说来这竟然是重修旧好后,她第一次离开朝闻院。居然连自家一砖一瓦瞧来都陌生,尤其本就人迹罕至的善诚殿。“不走正门。”目标近在眼前,她在甬道上止步,“泽远堂。和前院嵌套着……走泽远堂。”
脑中堪舆图记得很清楚,泽远堂南面上几个台阶,便是善诚殿北侧太师壁。她只管在此埋伏,指挥千军万马便是。可是好家伙,主殿台阶修得又高又多!鲁叔公要来帮忙,她却摆手,索性就在泽远堂的庭院内摆桌设椅——多亏她没忘了拿上手炉,这回却不好再摆炭盆了。善诚殿后门竹帘打起,声音听来算是清楚。亲王府祭酒不知何时赶来,正在迎迓寒暄。二哥没有动静,一直箭在弦上,大约也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