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没有,第二日没有——皇陵不近也不远,算上一堆仪式往来得三天,这个她晓得——可是就是第三天,他已经身在京城,离她那么近,却也不曾迈过朝闻院的门槛。而后是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她不能等着山过来,她是泥沼里蒸腾的一团气,要一路往上飘过山巅、甚至与天平齐!所以脸面不要了,顾忌也全抛了,她大剌剌做起王府的主子,做起侍中嫡女和段孺人的闺中密友来。甚至于太后娘娘的寿宴她都敢横插一脚:朱家送来的婢子她敢过问,纯州隔天孝敬的玉如意她想都不想也敢收入囊中。管他是谁放的风声,是谁消息灵通?就算朝野间兴起传闻,道荣王殿下为了一个婢子损毁眉毛不顾颜面,当下又是这名婢子兴风作浪,实在是恃宠而骄,她也竟全然不顾了——
她就是这样卑鄙无耻,她认。
可晋郎才不是他想得那般水性杨花……他又为什么要认呢?
他累了,从广王殿下席上归家,酒气不是从他的身上扑出来,不是从他的重瞳滑下去:酒气缠着他的脖颈,竟与他鱼水交融、浑然一体。是他自己城门大开,不战而降。他深怀恐惧、却沉醉于这般堕落的绝望。哪怕是那么酸那么涩的一碗醒酒药,也不再值得他皱哪怕一下眉头;哪怕李木棠那么酸那么涩一声眼泪,也劝不得他回头是岸——
所以她好似醒了。他,却睡着了。睡得深、睡得沉,好似八百年没挨过枕头一般,整个人陷进床帐,褪色成赤裸纯粹的模样。所以李木棠不肯叫他,连带整个亲事府都寂静无声、还将有要事相商的亲王府或亲王国拦在远处,又阻绝了往来婢子或庶仆。这一夜是静悄悄的,换她坐在床头来百感交集,也想一想他平素是否是这般心疼又无奈地看待病中无精打采昏睡不醒的自己。不用伸手去摸他堪堪舒展的秀眉,也实在舍不得再亲吻他手心才方愈合的伤痕,她已经什么都懂。先帝的后宫唱了多少长门怨,国舅床上换了多少桃花面,荣王殿下会抛弃四无丫头,在连晋郎也深感恐慌的未来。他难免痛恨国舅的侄子,痛恨先帝的儿子;他唾弃荣王与四无丫头间一条终将深不可测的鸿沟,却浑然不觉这份恐惧反而碎裂了大地,正要将他二人生生撕扯开来——
他于是在梦里喊痛:
“阿蛮。”
两个字,唇齿颤抖。
阿蛮却要离去了。自前几日走去何家姑娘的诗会后,今儿更一鼓作气、走进钱府的大门。仍是钱遵离京时的故居,格局似曾相识。台阶不高、院落不深,就算提着一条烂腿,很容易也一迈就过。或许是因为亲王国前后运作,又有亲事庶仆从前跟着,她明明只着一支玉簪,却居然高门千金般得了一路礼待。牵马迎路的,守门打恭的,添茶送水的……有些面目清秀,有些平平无奇,有些她甚至看不真切——总之各个过目就忘,倒不如这满院的红来得惹眼。钱氏一如前两次匆匆一瞥,还是一样和颜悦色的笑,不见格外喜气张扬。也是,父亲老来娶妻,她却中年寡居,个中滋味也实在难说了。李木棠就开始后悔,咧嘴的弧度停顿了三次,一双手更不知要怎么摆才好。
钱氏看在眼里,顺手将她牵了去坐。
“兰姐儿同我说过你。可惜边关事多繁杂,又是戴罪之身,否则,她当时很想认你做个女儿。如今你已回到赵御史故居,倒是兜兜转转,使她夙愿得偿。”随着故人消息一同递来的是碗八珍汤,显然是煨了有些时候,碗壁尚且发烫,钱氏交手将金錾双喜戒指轻轻捂住,愈发瞧不出旧主母亲不可高攀的模样了,“赵老大也在信中说起过你。”李木棠摩挲碗沿的手一怔,好似被轻轻烫到,“他险些做了傻事,也要多谢你劝了他悬崖勒马。如今他随襄安公主北上已至王帐,只是担心弟弟婚事——宁朔县令革职戴罪,其女正是赵家二弟的未婚妻,想来你也知道。”
何止知道,她连宁朔代任县令都算熟络。手心一碗八珍汤这时候便微微颤抖起来,折射出她居心叵测的模糊面目,继而就被用作借口堵了自个儿的嘴。对面虽与兰姐儿交好,但总不是兰姐儿;她还念着不知道有什么关系的赵家兄弟,难道也来找荣王新欢的门路,为午家求情?
钱氏县君只是递来一封帕子,让她慢些喝,还留她用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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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旁人都没有干系。只是我,作为母亲,想谢谢你这么些年,照顾良才人娘娘。”
主子成了才人娘娘,她或许即将也成为主子?往后相见,如何称呼、如何应对?她光这么一想,两鬓都止不住地冒汗。甚至于有一瞬间,她竟然渴望做回三福院席地而眠的小丫鬟。忙不忙外,当牛做马,谁说有没有好处。至少日子总是充实的,为人总是谦卑的,快乐来得那样容易,一口肉就足以慰藉整个年节。她更不必提心吊胆,总逼迫着自己走到不属于自己的地界去!
她更加不想回朝闻院了。谢绝了钱家好意,居然自己一个上留君楼吃饭去,再去豆腐坊药店武馆找了一圈,偏要撵着文雀姐姐讨嫌。“翡春从前骂过,你这叫自甘下贱!”
“我来找你,本来也是自讨没趣了。”
文雀后仰过身子来上下一打量:“昨晚殿下第一次回来住,你俩吵架了?我瞧他喝醉酒,你因为这个不开心?”
李木棠也说不准。想说不知道吧,又想说不算……她哪里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今儿一个劲地在想,如果没有他……李木棠,到底是什么?
他是荣王。是她吃穿住行一应用度的东家,是她赴宴拜会所有冒险的仪仗。但诗会上,何姑娘赞赏的是她李木棠;钱家阍室里,县君诚挚关切的也是她李木棠。李木棠……咬了手又卷起发带,她很快要再将抄写过的手实临摹一遍。这一次,还在旁边写下很多人的名姓:比如张家四公子,比如林府大少爷;要有兰姐儿,要有钱家县君;别忘了王府的孺人,还有何家的千金;内宫的骆姑姑,弥湘和如选侍……好多好多,是她自己的朋友,是她自己的贵人,各个有头有脸,身份金贵,名字头连着尾,要环绕拼凑出手实上一个大大的“李木棠”——这就是她自己,没有晋郎的她自己:
瞧瞧,多坚固、多伟大!
她当真不用走到兴明宫里去!
好似溺水已久的人终于得以呼吸,她甩了沉重笔杆,用一双发麻双手拎起还没写完名字的草纸,弯腰凑近些、瞪着眼睛瞧个没完。也就是此时,有人从林府、从千觞楼、从钱家、从清辉院无功而返。一股恶气登时扑了灯烛,浇灭了她喜滋滋的笑意和纸上林张二位公子孤零零的名姓。东躲西藏的懦夫而今走火入魔,浑身上下一股酸臭气直熏鼻子;背身往阶上一坐,苦兮兮眼泪更淹了朝闻院。
往外一瞧,她竟然厌烦。
或许是雀目昏沉,或许是记忆模糊,她只瞧见那眼儿红,身儿壮,怒气冲冲、蔫头耷脑:才不是她无所不能那个俊俏情郎!又或许是障目的白翳散了,她如今才彻地看仔细: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凑巧有个荣王的名号,没学识、没胆量、没见识、没长相,瞧,还皱着那双柳叶细眉掉眼泪呢!
屋外的夜风一卷,她忽而打了个摆。他扭过头来,他看见了……她知道自己、竟然、怎么能够……不、喜欢他了?
她要……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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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似乎聚了个巢,总有鸟儿此起彼伏地吵闹,段舍悲翻个身睡不着又坐起来,正瞧见何幼喜在屏风那头探头探脑地打量,走近前来又吞吞吐吐,半晌不肯将话分说明白。后进门来佩江见状,“噗通”一声便在榻前跪下。照她的说法,假传孺人手令,惩治失职亲事竟然是功,不是过:“李姑娘管了亲王国不够,还要去开仓库!凡此以往,府中僚属谁还记得主子您!那些个执仗亲事,是自己做事不当心,李姑娘三不五时出门与外男私会从不拦着,殿下今儿都发了大火,主子训诫他们,让他们有个教训,也是主子立了威风呐!”
何幼喜闻言直摇头,此事毕竟是她们主仆私事,已经被她撞破告到段舍悲这里来,她便不宜再留下来出主意。段舍悲午憩才被鸟叫吵醒,听闻此事只有愈加心烦:“我不过一介孺人,非殿下正室,你说的亲王国和仓库……这些事儿原就不该管;我自小吃斋念佛,原也不会管。”她想是下床来走几步,崴了的脚踝还是没好全。佩江忙来搀她去桌边落座。再想起脚上药膏也是佩江一天到晚紧盯着配置更换的,段舍悲也就只剩了摇头叹气的份,“我们是王府的人,吃穿住行是承了殿下恩情,本就不该摆出主子的谱,挪了库房的物件来用。父亲过年私赠有一方徽墨,你少倾也还回库房去。那李姑娘,人是长公主恩人,是未来的荣王妃,她做什么都是应当!没瞧见这才几日光景,她帮着亲王国操持寿宴,已经将京城里错综复杂各路亲戚师徒记了个仔细,那这里里外外,于情于理,就该由她去管。用不着不平。”
这话她不光给佩江说,要不了多久还得给段姬再说一遍。那捧心西子蹙眉跪了身就掉眼泪,说午后亲眼瞧见有奴婢守在朝闻院外等着伺候殿下,经打听果然是朱家的意思——可不是瞧不上她要另抬举旁人去!“贱妾没用……贱妾是洗心革面去请李姑娘的情了,殿下依然不肯来看贱妾……不如……就让贱妾来伺候主子娘娘您!便是做个奴婢,贱妾也是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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