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先醒来的是木棠。外间天色依旧大亮,她不知自己究竟当真是从黄昏睡到了午后,还是一如娘亲坟前那次,须臾转瞬一合眼,悠悠好觉只是个错觉。所以她又躺了一会儿,枕头很软,她深深陷进四五层的褥子里,有一阵子都不记得腿疼。娘亲坟头黄土松软,曾经也让她心无旁骛,只是安心,而后不由自主就会犯懒,就像此时此刻,她却忘了因为什么。
身子依旧沉重,她连转动脑袋都觉得困难。她便什么都没做,不过听见了一段段轻缓的呼吸,悠悠然,就飘在她右边耳朵尖。她的枕畔还睡了有人,不必打紧,那就再睡一觉……
戚晋正正好在此时醒来。
支起一侧胳膊,他长长打个哈欠,又揉揉眼睛。昨夜两人挤了一张床,双双倒头就睡,发髻都没有拆散,额前碎发炸飞乱得一塌糊涂,半面脸上还有压得红印呢。此前她只见过一次他的睡颜——在夏天某个暴雨夜:趴在桌上,眉目颤抖、双颊通红,深陷梦魇。那时的他已经不像是荣王殿下,该是个受惊的孩子——却依旧衣冠整洁,依旧是天潢贵胄。眼下的他却将皇室仪态全然丢掉了,连眉毛是乱糟糟的,衣领袖口更是歪得一塌糊涂,说是随便哪家十来岁的少年人也不违和。所以木棠接着就笑了。
这样的戚晋,是她自己一个人的。
戚晋也笑,浓睡初醒,笑得有些迷茫、似乎摸不着头脑。“你该去照照镜子。”木棠想这么提醒,但她才懒得说话。戚晋却立时会意,接着反倒伸手又将头顶鬓角抓得更加蓬松凌乱,而后翻身重新睡下,还蹭到她鬓边来:
“好久……没有睡过这样好觉……”他几乎就是在她脑子里,如斯含混嘟囔,“……上一次……好像、你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自己忍不住,哧声而笑:
“康佑十三年……昭景、元年,正正好,大概两年前。我到孝陵去,也是冬日、也是大好天气……安置妥当了才快要黄昏……父亲不在,父亲还安厝在昌德宫,祖母在。我去见过了祖母,就睡了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好大的太阳。”
深吸口气,他抬起头来,眉眼弯弯,还忍不住去蹭蹭木棠那依旧惨白的小脸蛋:
“两年前,我觉得天崩地裂,穷途末路了。我决定自暴自弃,第一次那么自在睡了个天昏地暗。那时候怎么知道呢,才短短两年,我还能有这样的好觉睡。而且很安稳,很踏实,是你在庇佑着我……我想说谢谢,很多很多谢谢……或者我没有睡醒,现下还是在梦中……怎么会有这样一天呢?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你,此时此刻,还就在我的身边?你要不掐掐我,我一定是发糊涂……要么干脆就是疯了?”
他可不是在犯糊涂呢!还掐他,木棠哪有那力气。他接着自己也回过神来,忽而竟变得无端慌乱。好似骤然梦醒,才发现自己睡在人小姑娘床上,还贴得这般近,满口黏糊糊你歪歪的胡言乱语。他就差要抖抖身子掉下去了,木棠就在这时候终于能够抬手,捏着了他一片衣带:
“戚、戚……”
戚晋应声僵住,她更是一缩脖子,要缩到被子里去!
天可怜见,她方才不过想叫他不要离开,说话有气无力说不周全而已,才不是……怪她自己,昨儿个也不知是哪里蹦出来的念头,什么“心有戚戚”……难道从此以后,他都是那个“戚戚”?连带刚才那两声,也好像别有所指……像她在、撒娇?好不害臊!一点一点,她很快像虫子一样缩回蛹里去了。戚晋这下可要得了意!正好跨身上来,隔了被子就将她抱住!
“我原本想了许多,昨晚,不知为何一时着慌,到底是失之草率……”
他的声音从被子那头传过来,闷闷的,敲得她心慌。已经够要命了,他还想……说什么啊?“从你救了小之那日……灰头土脸、却又格外能言善辩;从……”才这么两个字,他竟然忍不住又笑了,大概是想要装个正经历数曾经,到头来却没头没脑只道,“你就是个小兔子,你知道吗?莫名其妙,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我说不清楚,我原本想说什么……我是说抓住你了,你这兔子三窟十窟千万窟也跑不掉啦!”就这样吃吃笑着,他将被子从她头上扒下来,“脸怎么又红了,闷着了?又发烧吗?!”
然后木棠就听见一嗓子她最怕听见的:
“魏奏——!”
他还在她床上呢!仪容不整,礼数全无,接着进门来的还居然不是荆风。戚晋这会儿却正暗自得意。他便就是要让这亲事典军亲眼看真切了,其后整个亲事府自然知道该像保护小之一般保护他的阿蛮。算盘打得好,他接着却整个垮掉——就在魏奏急慌慌闯门而入的那一刻,就在魏奏硬生生阻步僵在门前的那一刻,就在房门大开连值守亲事也跟着探头来看的那一刻——
他最终还是摔下床去了,彻底颜面扫地!“阿蛮的药……”他这样说着将自己请进门的不速之客往外赶,身后颤颤巍巍却又飘着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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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我,什么……”
阿蛮。他什么时候就开始唤她阿蛮的呢?该是闺阁小字,只有父母兄长叫得的那种……睡人家的床,又冲口念着人家小字,才第一日,哪有这么急着占便宜的。魏奏后退一步,留他在原地无地自容,接着又一步回来:
“药、一直备着的。”
戚晋这下就又把什么都忘了,接过碗自己先尝一小口试了温度,回去要扶木棠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腾不出手。门前小邵轻声提醒:“典军……”魏奏却不要步那韩镖师后尘。荆风文雀,哪位有空即刻就请来,还有女郎中,不多久必定用得上。刘安得令匆匆走了,小邵看个没完还有话要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魏奏却哪里走得脱呢。
好赖这放了药扶了人坐起来,木棠却又喊疼又说喝不下,好像突然间这一往无前、铁打的姑娘就被宣清小祖宗上了身,还眼泪巴巴委屈得很呢。殿下接着立刻就道:“我陪你喝。”下一句话就找魏奏,“阿蛮以前抓那药还剩两副……”
“现在、这会儿?”
才一觉睡了一整天的人,真的还有必要喝那治失眠多梦的药么?还“越快越好”?殿下这令下得未免太过敷衍,捧着那碗也不知和木棠姑娘对看出神什么呢。总算得以走脱,对魏奏而言也算是好事。兰姐儿不多时错身而过,就成了接着倒霉的那个:
戚晋最开始只是怕她靠着软枕依旧坐不舒服,自己就往床头挪挪。木棠抬手就像拦腰来抱,却不过只能虚搭上他松松垮垮的腰带。“不急于一时,以后都是你的。”小姑娘就更得要来抱着他。阿蛮呐……好小一团,靠在他怀里竟像羽毛似的,一点重量都感觉不到,这哪行呢。她说喝不下了,确实近来也只能喝点参汤龟汤,来来去去尽是些流食,还不好下床……兰姐儿进得门来,他几乎又在掉泪;一杆枯瘦小腿被挪出被子来验伤上药,好大一个血窟窿,他一时都呼吸不过来。木棠就在他怀里,看似瞪着一双眼睛无所畏惧,实则呢?早捏痛他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