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当中还有一具尸首。
尸首上落着她满是脏污的素帕。
“哐啷”一声,匕首落了。她紧绷了半月的弦、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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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问一生中最为恐惧的时刻,五岁的阿蛮会说,是被阿兄诓骗上树不敢下来的那次;八岁的阿蛮会说,是娘一言不发带大家赶夜路回外婆家的那个晚上;九岁的阿蛮会说,是娘亲流泪失声的那一夜;十岁的木棠会说,是挨路妈妈打以为自己会死掉的那个下午;十一岁的木棠会说,是二姑娘白眼一乜的每个瞬间;十二岁的木棠会说,是战战兢兢发高烧昏倒在柴房的那个三九天;十三岁的木棠会说以上都不过尔尔,哪怕五佛山的追杀、哪怕监义院的生死一线、哪怕朝闻院的人头落地,都比不上此时此刻。
她实在已山穷水尽的、此时此刻。
雷霆暴雨好像远远的,在谁的梦里啸叫起来。是谁倚门远望、宁可彻夜不眠?因无能为力而惊惧、因无路可退而绝望、因无可挽回而狂怒,于是即便晴空万里,大雨也终将落下来。她抱起脑袋,无声地尖叫,而谁,又有谁会守在她的身侧?!
天边轰隆隆想起的,不是雷霆。先一声尖锐的,是文雀的声音:
“这就是你们说的厉鬼,寿数已尽、再不能作恶。”她一步跨来挡在面前,又将那把匕首拾起,“方才忽然冲出来,吓人个半死……想来因为是鬼,就算真捅到了,也不会见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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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方才又说,鲁叔叔怎么了?可要紧?”小之揉揉眼睛,跑过来抽着鼻子殷殷切切,“州府来人,他们是如何得到了消息、又怎么得知了消息?”
卢正前不着痕迹、抽走了赵老大腰际的朴刀。
“可需要我们也去帮忙?”
被众人围着、这么三言两语打岔着,小孙儿毕竟年轻,回过神来竹筒倒豆子般说着说着又乐开了花。什么姓田的原来才是燕贼的奸细,幸而是被身在肤施的刺史大人侦知,趁夜一网打尽。他派来捉拿村民的恶吏自然也被叫了停,大家各自暂且回家,听说过几日兴许还有钱拿。
“瞧瞧,峰回路转,福无双至!不用怕厉鬼作祟,也不用再上山来。且等着官府的银子喽!正好地里的土豆都快坏了,也犯不着再去撒麦子,可得好好歇歇腰……”
山一般的人墙背后,她缓缓、抬起挂满泪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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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很久不曾凝视这样深不可测的黑夜。
从前的林府、王府,还有皇宫,灯火一处比一处明亮,卫从一处比一处拥挤,便是入了夜,周遭的珠玉绸缎依旧是亮闪闪的,所有的吃穿用度更是虽是齐备着的。所以晚上总是松松快快一晃眼就过,日子好像也这样松松快快一晃眼就过,其间贵人从生到死,好像都这样在静河上摇着,说不出什么烦恼,叫不出什么苦痛。郊外的夜则不同,不是灰头土脸、便是危机四伏。庙里一盏火光,似泥牛入海;星星离得很远;犬吠鸡鸣不闻;草叶悠悠一晃,风去了,却不知去了何处。夜是望不见的湖,是没有尽头的梦,是缄默的深渊,任谁身在其中,都不过渺如沧海一粟。可这世间有些事由,竟又是颠倒错乱的:孤村荒野里习惯了朝不保夕的木棠竟执拗于痴心妄想,高门大户里无忧无虑的杨绰玉却居然有当断则断的觉悟——
赵老大已经离开,她换掉了染血的衣裙,此刻披衣坐在阶下,好像掉进了黑色的夜里,再也爬不出来。
“地上凉。起来,坐个垫子。”
“……会弄脏。”
“弄脏了就洗,洗不干净就买,不差这些钱。”文雀说着,干脆将人给拉起来,铺了软垫又给按回去,“这是你第一次来癸水?你都快十四了!肯定是以前没吃好,这些天又不肯好好睡觉。你看这晚上这么闹腾,小祖宗照样沾枕头就着……是不是肚子疼睡不着?腿还酸不酸?明天上县城给你买些红枣去。”
她自己也坐下,还凑近些。
“我瞧见你当时脸都煞白的,却不见你真哭出声来。在想什么?是不是为了殿下?”
“……没有。”
“还狡辩,一路关心太过、忧虑太甚、言行失常的,不是卢镖头,我看是你自己。你怕他妹妹出了什么意外,他要和你反目成仇?自己钻牛角尖,都不留点喘气的空余。”
“不是的。小之……不仅是他的妹妹,”木棠说着,将小脑袋抵在膝上,“她喊我姐姐,说要分我的娘,也给她做娘。”
她又擦掉一滴眼泪,不说话了。
身边人欲言又止半晌,无数次被咽回的问句终于是在这个一波三折的深夜递出来,文雀是在说:“那你呢?你可曾、将我真正当作姐姐?”不带责难、却委实有些不满,“从丁母忧回乡、帮何家姑娘扬名,与殿下的种种,如今出京这一路,你有多少事瞒着我,有多少话,不愿、不肯、还是不屑于同我说?”
这质问说出口来,本是要毁掉一段友谊的。发问的必定十分愤慨,受问的或不屑一顾、或悔愧万分。可今夜她们并肩而坐,呼吸是一般无二的平缓与悠长。他们都记得赵老大拔刀时,一个是如何想也不想掏出匕首;吴老四错愕时,另一个又是如何当机立断圆回场面。
她们都曾挡在对方面前,还何所谓误解呢?
“我只是怕你像今天一样,自己憋坏了。”
“……我、我不敢……我总怕你骂我。”
发问的错愕难当,答问的悲不自胜,今夜之事桩桩件件、走向的都是无人料想过的方向,就连木棠也承认,她并非想对赵老大发火,甚至或许并不为了惩恶扬善。说来说去,为的终究不过是些自私的念想:
“同样是要杀人,我阿兄赔了命;他为什么不用。赵老大、他刚刚又真的杀了人,可是小之不让别人动他。我阿兄就那么死了,我却恨他。我甚至想、如果他早早死了,不在左卫里惹出那般大祸……至少,至少,我爹、我娘,都还在……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他不可能杀人,但我不信他,我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