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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雀便觉得,她自己此刻简直像个老鸨,还是王婆卖瓜只推销自己的那种。胭脂水粉在面前摆开一排,红衣绿裳重叠散开在床上,屋里像是开满了花,还飘着各样异香,她一件件捡来在镜前比比,到底觉得害臊。雷声大雨点小,买的时候怎么不知吝啬收敛?甫一听郭嫂说今日二月廿九镇上逢集,赶了马她简直忙不迭就要放风去。围绕病榻久了,不见天日,不接地气,她几乎觉得自己也要病倒。骤然一跃跳入那繁华街市,哪有不晕头转向看花了眼睛的?她的钱包又正鼓——照顾木棠辛苦,亲王国额外开了有五十两银票,才被她兑了小一半,沉甸甸贴身护着;是这头瞧瞧那头看看,破天荒便开了荤啦!
可她又该拿这么多闺房宝贝,怎么……办呢?
看着镜子她就叹气,摇头又伏案犯委屈;委屈着又起了好奇,一时兴起便又要挑挑拣拣,研究来研究去又得揽镜——如此反复折腾了不下十回,总算那忘乎所以的俩人肯舍得回来。她听了荆风先头提醒,随即依旧在院门前怔住。
夕阳辉煌,粉嫩嫩铺了漫天霞光。雁侣成双,扑棱棱远行飞过,云下林野正青翠,炊烟飘摇泛黄。郭嫂蒸藜炊黍已闻着香味,农人正当三两归家,他二人混迹其中,乍一看甚至没什么不同:一双金云纹貘皮靴毕竟被泥水糊住,金铊尾蹀躞带又连同蟒袍不知所踪;锦袍落着水迹,襟口尚且敞开;冠戴更是不整,额前蓬乱几缕发还为汗水所湿;他那面庞却红润,一双重瞳眼睛又笑眯起来,冲背上小姑娘直点头咧嘴,竟不见亲王威仪,绿林好汉般格外自在畅快。李木棠更是眉飞色舞,双手垂过他脖颈勾起、单翘了小指,双唇更是贴在人颈侧迟迟不肯离开;她的鼻梁骨不知为何破了淌着血,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沾上的花粉。他二人不知羞耻至此,却居然和从前昭和堂捉奸的那么些男男女女大相径庭,反而热热闹闹、老老实实,活像邻家年轻后生背新媳妇回家过堂。难怪曹文雀立时要傻掉,更不免依葫芦画瓢,她也要做个如此这般的美梦。
她甚至第二日三更便爬起,又想去改头换面,也做一回含羞带俏的小姑娘。先要去点烛火,门外却吹来一阵风。大约是睡得随性,没有填门,还落着条缝。她走过去,随即却被那夜色里灼灼放光的一目重瞳吓一老跳。戚晋见是她,先嘘声,笑得有几分尴尬;他继而绕去窗边,目光痴痴然依旧落在木棠身上。于是文雀没得说,自然收拾东西走了,给人俩腾个地方。典军老爷又在何处?夜色茫茫,他是掉进泥潭的乌鸦,却自然是寻不见的。
文雀便等,等总有一天,等他无路可逃,等他形单影只。几乎没有多久,她就等到这样机会。鄜州金川去岁发过一次洪水,而今既然路过,总得去田间地头看看仔细。荆风是毛遂自荐,曹文雀跟着就被好姐妹点了名。“谁让你木秀于林,在郭家把周边父老乡亲哄得服服帖帖的——有此等本事,自然该走这一趟。”李木棠说着,又给她嘴上添几笔唇脂。戚晋又取两条鲜红绢带来,将镜子也一并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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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下手,略施粉黛便是足够。二哥那人不能穷追猛打,容易狗急跳墙。文雀,记得,欲拒还迎。”他说着还上手将木棠才绑好的发带挑松些,“马上颠簸,发带要被风吹落;勒马迂回,让二哥俯身捡去。他手上功夫精细,稻草能编出八百十种花样。这发带,届时也得给你编朵鲜花戴上!”
她就这样那样揣了这两人的谆谆教诲、经验之谈,踌躇满志地出发,剖明心迹,只等落单。清晨出门,走走停停,典军老爷一马当先,忙着这里登高看看,那里同户曹聊几句,回身再命记室录几笔。曹文雀落在后头,越走只觉胸膛越塌,面上越是无光。她偷偷将发带又缠几道、连面上妆容也悄悄浇点水拿帕子擦淡一些;荆风下一次回首,点了录事的名,目光依旧不在她身上停留。一行十人,好像只有她曹文雀是个无关紧要的累赘,浓妆淡抹,都不值得典军老爷分心。甚至连午后各自倚马用饭,他也不过简单几口对付了干粮,好像急不可耐还有的忙。李木棠给她精心打点的三层食盒自此索然无味,拱手就送了人。她紧几步追上去,亲事典军却堪堪勒马转向,马尾还扫过她鼻尖,骚臭气令她几欲作呕。
曹文雀再如何巧舌如簧,遇上这么个油盐不进的闷葫芦,不都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春日的天又可恨,说冷就冷、说热就热。李木棠里里外外给她搭了三件衣裳,站着不动的时候里里外外地冒汗,跑马起来又冻得得缩脖子。荆风今日是借了戚晋的平夷来骑,若撒蹄起来风一样飞快,文雀颠着颠着,最后一些理智与客气也都被颠飞出去没了影。“荆……典军老爷!”她咬牙切齿,终于要叫;她要说些什么,心下却顿时纷乱。不要追上前去,不想自取其辱,周围近十双眼睛瞧着,她面上又不剩什么颜色。找面镜子,重新梳洗;找户人家,坐下来歇口气……瞧那不远处便有一家,门外打了幌子,写着“柳家豆夫豆江”。谁也不曾知会,她那匹黄马随即就拐了道。户曹参军扑腾着一副胖身材,哼哧哼哧正与录事闲说着话,却见亲事典军猝然拒马回首。那一双鹰目一抬、一望,随即收紧;他呼喝向后,又震耳欲聋:
“文雀何处?有人知否?”
“进了转角那户。”同样被落在队尾的小亲事应声,“应是去讨豆浆。”
荆风坐下平夷闪电般就从众人身侧一跃而过,几乎是紧追着曹文雀就跳进人家宅院。后者才要下鞍,却见堂屋门帘应声一颤,有个扛着锄头的瘦弱后生赶贼般扑出来,又立刻被立马而据的荆风吓到,后退去绊着了门框。这处院落宽敞、却荒凉。院中不见磨盘,周遭也不闻鸡鸣犬吠,沿墙根的花草开得杂乱,堆放的农具显然也有许久不曾使唤。荆风一抬腿也跳下马来,一步一步就走去文雀前头。他今日腰间不曾佩剑,也换掉了做暗卫时那套暗色劲装;长相属于是过眼就忘,更称不上凶神恶煞。那头年轻后生却依旧哆嗦着小腿肚子,要拿锄头对准他;后出得门来又有一对夫妇,老头儿将手搭在儿子肩上,似是想要劝阻;老妇人揉搓着围裙,面色更是煞白。
所以荆风往旁侧一让,就给曹文雀腾出地来。当是时,后者却来不及掏银子、或是讨什么豆浆,随性亲王府并亲王国随行吏属,还有几名小亲事乌泱泱一个接一个跑马也都赶进这方小院来。这阵仗立刻就不一样,乡亲邻里很容易就会想起近日驾临三川的荣王殿下来。再看面前为首之热一身藏蓝袍服,颜色干净、纹样简单、布料轻便;通身气度内敛沉着,步履稳重端方——年轻后生登时便知道,这是公门中人要来救命啦!锄头一扔,好端端七尺男儿说跪就跪,声泪俱下还要扇自己俩耳光、直恨自己不孝哩。
文雀便立刻踌躇满志,以为终于做一回青天大老爷,接着却大失所望。扶起年轻后生,劝和了老两口进门,只不过三言两语,她便晓得原来没有贪官、更怪不得强梁,是这家儿子自己要上京科考未果,倒欠下一屁股外债,如今利滚利偿还不得,就得将自家房子抵掉——这不,正坐等着债主上门,还将荆风一行错认呢。本就眉目清淡的高个姑娘面上便更没了喜色,除了再拿十两银子出来,要买一锅“十里地都讨不到、今日而后也再喝不到的”金贵豆浆,或许也再爱莫能助了。小石磨原来藏在后院,老妇人泼水清洗了,又取出过冬存余的黄豆来。文雀还将自己那匹黄马牵来套了缰绳,而后捧个碗就在一旁蹲着,是一滴也不打算浪费。就连其后起锅生火也都是她快手快脚赶在先头——
掀开木锅盖来,热气顿时扑脸,好一锅白亮亮热腾腾的豆浆!她还要先好好吸一口气,立刻就容光焕发——前来吃白食那一行众人每个都得夸她几句哩!柳家只剩两只小碗,来来去去这厨房里就总有人还碗、接碗、来回打着转。文雀洗红了一双手,抬眼瞧来瞧去又累酸了脖子。可典军老爷呢,好像就剩他一个不为所动,连门口望一眼也懒得来。这会儿兴许已经挽缰上马,急着又要催平夷走下一村下一户去哩。那灶台上却还剩着一碗,面上已凝了一层薄薄的皮子。文雀单手捧了出门去,猝不及防却见荆风正巧从堂屋推门而出。她的豆浆自然是没有洒;他的脚步却有一瞬的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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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事,在瞒着她。
“这家贷了阎王债。”荆风交代得干脆,“四分利息,滑天下之大稽。”
“典军老爷不食人间烟火。”文雀却嗤声笑话,“没成倍地翻,那都是小事。田间地头,哪有什么要花银子的地方,再不济,乡里乡亲互相接济着也就过了,哪用得着借什么阎王债?”即便老妇人就在后头跟着,丈夫儿子就在一旁屋子里长吁短叹,曹文雀快言快语起来,也丝毫不以为冒犯,“既然借了,就是要赌一把金榜题名;人家明码标价,就该愿赌服输。抵了房子从头再来就是,难不成典军老爷还要帮人把窟窿都添上是怎得?”
对面荆风就愣了,面上神色是她从未见识,也无从解读。但要让荆风自己说,他忽然不认识、或许从未看清过的,却是她曹文雀。宣清惯爱添油加醋,从前听闻关于她铁面无私的抱怨他向来付之一笑罢了;便是误会他白日纵酒,也不过是昭和堂规矩森严,总有一番道理。今时今日,他却着实费解。穷途末路、无家可归,在她眼中竟然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四分利息的阎王债,对她而言又该像律法一般遵从?心下只觉讥讽,他竟然也当面锣对面鼓逞起一时意气,要将本欲再三遮掩的,一口气和盘托出:
“我应了。”他梗着脖子道,“求殿下帮忙。另赠银五十两,聊胜于无。”
瞧对面那骤然睁大的双瞳、忽而紧要的牙关,多半接着就要骂他“多管闲事”,还有“浪费钱财”。所以他等着,等着她来叫、来吵、来骂,可是她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她倏忽竟然懂了。典军老爷要瞒她,是小看了她,是信不过她。他以为自己会大为光火,以为自己就这般绝情绝义:不仅不愿帮忙,还会气他菩萨心肠?这才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已经这样说了。刚刚。”荆风不忘提醒,“自家借债,自作自受。不必帮衬,愿赌服输。是你的原话。”
“我……”文雀简直没话可说了,难道方才她没有慷慨解囊?十两银子已是她随身仅剩的现钱!要再往前说,延州她没有说过袁迁一句不是;甚至没有嫌弃过此刻还相互依存那二人只言片语;就在丰安,她还出手打晕长公主,断情绝义抛弃了木棠!他分明向胡姑姑求了家书以作宽解,原来却不过表面功夫,心底里实则视她如蛇蝎么?
“我没有。”
大约是察觉到周围无数双小心翼翼探寻目光,又或者根本就是无意与她浪费时间在此纠缠,荆风如此申诉。挑事的要逃,曹文雀却还不肯轻易放过。一仰脖她喝干了豆浆,一抹嘴将所剩无几的唇脂也擦了干净:“就事论事!不代表我就冷眼旁观!”她叉腰先自证了清白,继而又抱胸冷笑,“你们,当官的,高高在上,眼里容不得沙子,见不得有人吃苦受难。可这世道就是这样,就算是佛祖也做不到大同盛世、路不拾遗!事是自己做的,就该自己承担。心怀恻隐是另一回事;匡扶正义是另一回事,你怎么就能混为一谈?”
“阎王债,是错的。”荆风寸步不让。文雀便愈觉可笑:
“你家殿下做了这么多年荣王,去户部也见过世面,能不晓得有阎王债的存在?又为什么从来无动于衷?他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样无所不能!要么夏州延州多少人的乌纱帽怎么还戴得好好的?今天,这里,他自己又为什么不来?怕被人认出都是狡辩,不愿和木棠分开……或许有点道理,根本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你救得了这一户,还能平了全天下的阎王债去?他能保全一个木棠已经是竭尽全力……”
“可能保不住。”荆风插话道,“这里不是长安。他在自欺欺人。”
“连木棠都保不住你还有这等雄心壮志?”文雀更加咋舌,“她尚且无辜……而且有功!换成是阎王债,告到衙门里都没得理会!你一路记下那买卖良田、收取租金……这样的事也太多,天下随便走走,张记室八万根笔都记不完!除非吵上正元殿去……或许也是无用!”
他们其后不久甚至回到三川王会德故宅去原样吵了一通,那俩人蒙着被子不知在做些什么,冒出头来是带着极为相称的两鬓乱发;听着听着又你来我往地咬起耳朵。大约今天罢朝,是不肯升堂了。文雀便觉自己观点得到了十成十的论证,得意洋洋就要出门来。荆风就在檐下等她,回头来也是一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甚至说出口来:
“殿下已有计较,且等着瞧。”
再伸手,一朵鲜红夺目的蔷薇静静躺在他手上。回程一路匆忙,文雀跑落了半面头发,是知道此刻才后知后觉。花朵绾不了发,她抢了转过身去没几下就将其抖落,不曾瞧见他的影子长长落在脚下,踟蹰着近了又远,反复总在颤抖——
他终究到底是默默离去了。
月亮轻微,李木棠与戚晋灰头土脸却乐在其中的默契在她这里到底行不通。她却不想描眉画唇,又将自己折腾成不是自己一位矫揉造作、春闺寂寞的姑娘。她不近人情,她尖酸刻薄,她就是这样的曹文雀。
即使她自己有时也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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