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晋此番所言的确句句属实。对于任何一个大病初愈、又噩梦连连的母亲而言,军功卓着的孝顺儿子都会显得格外可爱。不会再提起杨珣,也从来不忧心小之,儿子眼下泛青、面色发白,这才是做母亲的该耿耿于怀:“是不是吏部的事儿太琐碎?还是在丰州受了什么伤瞒着连我也不肯告诉?”太后远远听了通报就迎出门来,抓住了儿子先上手,捋衣袖又扒领口。八珍汤一直在小厨房煨着,当下行云流水就送到手边——还是那是思萃阁彻夜不眠时最碍眼的的颜色,依旧是演武场挥汗如雨后最讨厌的味道,重瞳一怔、略作迟疑,荣王面上竟红殷殷显出几分局促;纤纤长眉立时乖顺,薄唇一抿也不再作反驳——大约是八岁的乖孩子伸出手来,功高震主的荣王所以笑说了“无妨”:
“考功本是要事,许之以利毕竟不如戴罪立功……”
将要弱冠的戚晋随即指尖一抖。母亲身后,顶着正午太阳出得门来……龙睛扭曲,龙爪虬结,模糊在日光里,一张惨淡如纸的面目冲他展露了笑颜:
“朕,来侍奉太后娘娘汤药。”
皇帝的笑只咧到一半;荣王的八珍汤正举到嘴边;他本不用多此一举;他本不用如此做贼心虚:他兄弟二人却就此钉在门前,好似所谓的冰释前嫌不过是逢场作戏。“朕就说皇兄今晚要来。”居上位者先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向太后调侃,“今早、昨日,为了操持太后寿宴,皇兄已经两日不朝。孝感天下,莫不如是。今儿特来向太后问安,更可见皇兄心意!太后娘娘有何忧愁?该当大喜!”
高帽子这样戴了,接着去榻前奉药做孝顺儿子的却是皇帝自己。有日子母慈子孝着,便是做戏而今也演出几分真情。皇帝照例是亲自用一勺药试了温度,太后还拍拍手容他落座,漫不经心再来向门口侍立的亲子教训:“象征性布置布置就是了,倒也不用过分奢靡……边关才安定……”诸如此类,好似深明大义,却又接着表示为难,“只是为了给小之撑腰,总也不能让进京朝贺那些燕使和番邦看了笑话。去年千秋节就办得太潦草,有失大国气魄!”
汤药滋气补血,宁心静神,起效好似很快。太后将药碗递回皇帝手中,轻轻嗓,又净过口,长眼一眯,声音都已然怠懒;不慌不忙地,衣袖凤尾金光在阳光下一闪,提心吊胆的母亲便做回意兴阑珊的太后:“你不是来尽孝。”扬手容欲言又止的荣王走近些,她点头道,“为了旁人来说情。是谁?”
她早知道答案:
“露华殿良才人曾经的掌事姑姑,小之的贴身婢,为救小之伤了腿。你为她躲在丰安,宁肯前功尽弃;而今,又想为她求一份虚名。”
“朕也记得她。”皇帝一旁打岔,“机灵大胆,早该前途无量。”而后大约是想起自己曾经震怒之下将那丫头打入监义院,险些害她身死,皇帝笑得恳切,居然还肯让步,“朕做主,你荣王府的国令还缺着一位,便补给李木棠。昭和堂三品姑姑的令牌也一并发给她。日后恐怕要多赖这位李木棠替皇兄入宫尽孝,往来行走总是方便。常福?即刻就去安排!小事一桩,何劳皇兄费心!”
“皇帝还是关心自己。”太后却摇头,格外痛心疾首,“后宫妃位多悬,皇帝子息缘薄。元婴自己得了幸,也不能忘了陛下终身大事。就在……荣王府捡几个伶俐丫头——足与木棠媲美的,送来宫里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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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谁的枕边人换了细作;还是奚落谁的心上人不值一文?非亲生母子的情分到这时便该断了。木棠哇木棠……木棉艳丽,海棠柔美,可木棠像是种花,却又不是——岂非奇怪?为这一株野花闹得母不母子不子兄不兄臣不臣,更是得不偿失!太后向来不喜海棠柔弱,更厌烦木棉艳俗,庆祥宫少植花卉,木棠这不伦不类难登大雅之堂的野花,纵然芬芳馥郁一时入了太后青眼,靡靡却又能开到几时?
或许当下就已然败落。
所幸有人前来救场——正殿门外,准时响起脆生生的“奶奶午安!”杨华小小的身影一晃而过,荣王找到由头立刻告退,皇帝紧随其后,义正词严表达了对随便哪位后宫嫔妃的想念:“太后怜爱孩童,朕莫不如是……”
就算是为了推脱荣王府的奴婢,这话也不当这么说。毕竟还太年轻。孩子不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体,他们各有各的脾性,未必就多么招人喜爱。杨华或许可以算作是个意外。她的眼仁很黑,常常沉默着一动不动;尚且嘟着的嘴唇又小,鲜少咧出几颗白嫩嫩的小牙齿来欢笑、或是胡闹。一双胳膊不粗也不瘦,安安静静就垂在身体两侧,槐树芽般的小手也很少向上主动拽住谁的衣角。从乡野进了皇宫,她一次也不哭,馨妃曾经以为这孩子不太正常;宜妃却说她聪明:皇宫大内曲折复杂,她走过第一遍就记住各处道路,根本不需要旁人指引。年仅五岁的杨华还很快记住自己的新名字,甚至坚持早中晚去庆祥宫正殿外请安,一日不落。她难道不像同龄小孩一般爱玩?马静禾总看见她望着树根或是井口、或是蓝天、或是一本艰深晦涩的书发呆。今日要不是荣王寻得借口,她也不会主动央着离开庆祥宫;那长长的墙和往来的宫人好似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甚至于面前陡然飞起一介黑影——猫儿在墙头回头冲她唏嘘,她也仅仅是将荣王表兄拽得更紧。换了别的五岁小女孩,哪有不连蹦带叫的?
杨华没有,哪怕她被留在原地、无人在意。
可那只黑猫,自己跳进她的怀里。
黑猫纵然养肥了身子,养钝了爪子,拖一身横肉,两步能上墙,团个球儿也能舒舒服服窝在杨华怀里。李木棠的眼睛随即便直了,接着自己要走去尚药局,戚晋甚至不在一旁相扶;她言辞凿凿说自己“果真无事”,戚晋竟然也照单全收。文雀留在宫中陪杨华一起去找猫儿玩,他再打发走荆风,两人就能终于关起门来好好宣泄。至少在预想里,回京以来一切的别扭都应该就此烟消云散……可是没有。在这一次深入而漫长的亲吻中,戚晋却回想起前日满饮了醒酒汤后自己拙略的索取,与阿蛮局促的回避;她的骨头依旧冷硬,仍旧是昨夜缩在他怀里一具骨架,片刻温度也不肯残留。不怪他胡思乱想吃亲王府友的醋,他的惶恐不安并非全无来由。她甚至当真张口来问:
“我不要,嫁给你……了?”
尾音迟疑着上翘,不确定是不是个问句。
她的耳尖分明在他的指缝里燥热而赤红,她的回应明明同样热烈而颤抖,她却声称自己并不享受这个吻,一点儿也不。即使三品女官的令牌放入了手里,哪怕亲王国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国令”。她却反倒不管不顾愈发要往出跑,成日地随段孺人送别何姑娘,或是去登门照看有喜了的刘家新妇。是夜,戚晋一言不发,当即搬去了桑竹庭。佛堂青烟缭绕自此蹭过了竹节,在一卷又一卷经文上留下浅浅的烙印,再熏过亲王府与亲王国不知多少僚属的发冠,敲打着一副臭皮囊,又磋磨了一副苦心肝。
只有李木棠仍死不悔改:
“我不要列席寿宴。”
“你在女眷那席,应该坐不到前排,歌舞演出……”
“我不去。”她斩钉截铁,连眼睛都不抬,“我当年陪良宝林、良才人看过,我还认识教乐局的姐姐!不去看也没什么关系。”
“你、女扮男装,替我去……坐我身旁……”
“我不去!”她吵。
“你要去!”他闹,“如此盛会,我一定要带你一起,让朝野上下看清楚,这是我戚晋未来的妻!”
“……我不去。”
放开了他的手,她躺倒在床头,低头滑落了鬓发,不肯给他看湿了枕头簌簌泪花。“我不去。”再咬牙,她抠着袖口郑重强调,“我陪良才人去过,知道这种宴席有多大的规矩。一顿饭吃不安生,拜来拜去……我的腿受不住,我就在家里。”
别过脸去,谁也不告诉,她要在梦中偷扮了荣王明日冕服冠衣,先厌弃那青珠九旒遮了眼,再嫌弃玄衣纁裳太沉重,接着再满足于九章朱绶何其光彩夺目,得意于紫佩鱼袋就垂在铜钱荷包身边。在这样胡作非为的美梦里,床头的影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为防明早扰了她清梦,他今夜又要去桑竹庭暂住。于是更没有人知道,她今夜将如何在梦中颤抖、要把入骨胀痛一声声咬牙吞入——
明日寿宴,将有回京以来第一场雨。
春雨贵如油。其实,是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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