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失守,几万大军几乎尽没,如此大的事情,石虎怎么可能会不知?国中大凡头脑清楚之人,难道会猜不到他有没有在襄国安排一二心腹耳目?
可就算是如此,那些狗贼仍然敢这么做!究竟是心存侥幸,又或者有恃无恐?
凶横半生,石虎自然不是能够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之人。
旧年他还不曾履极,甚至被先主石勒提防打压得严重,他都敢直接用强、派兵攻入政敌程遐的家门,乱其家室,淫其妻女!那时的他,恃勇而狂,一无所惧!
可是这一次,他却凶横不下去。或许一些奸贼以为他至今对此仍然一无所知,可事实上,就连麻秋行至何处被人截杀、何时被杀,他都一清二楚!
可就算是知道了,他又能怎么做?
直接出手干掉张豺?张氏门生义故众多,如今信都城外最起码有过万张氏私兵,分散在各军并流民营地中。一旦张豺被杀,这些人便会失于控制,若是发生暴动便难扑杀控制,会让信都城外局势顷刻糜烂!
出兵接应,救下麻秋?若他这么做了,仍然避免不了麻秋被人截杀的命运,那么他的威严将更加荡然无存!而且会令襄国陷落的消息完全扩散开来,让信都人心局势更加崩溃!
甚至就连他的儿子在得悉这一情报的时候,都不选择直诉于他,而是选择联络归国强藩。这意味着就连他的儿子都不再相信他有能力继续把控住局面!
张举统率幽州劲旅归国,途中肯定不乏消息渠道得悉襄国军情,包括那些张豺笼络配合他为此逆举的同盟者们,肯定也不乏人首尾两端,凭此交好张举。
但当张举派人传讯国中,以此相报的时候,却不言其余,只言是他的儿子石遵示警,这几乎等同于在向他示威并提出质疑。甚至如果张举若还谨守为臣本分,即便是得知此事,都不该首选选择向他揭露,而是要尽快率部返回信都护主靖难!
张举的报信,令石虎想保留的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荡然无存,他的软弱、他对局面的失控,已经无所遁形!如果他不能给张举提供一个保证,为了避免自身也遭遇如麻秋一样的下场,张举甚至有可能引兵驻外,不再归国!
相对于襄国陷落本身,无疑后续发生的种种给石虎带来的打击更大,甚至可以说是之前种种错误积攒的恶果集中爆发!
如果早年他不急于南征,便不会在先主驾崩、国中动荡的关键时刻领兵于外,没能在第一时间把持中枢,以至于河北陷入长久的内乱消耗。
而南征失败后,他心中便存阴影,在南国中原大战告捷的同时他也入主襄国,但却不敢在第一时间向河南发起进攻,更给了南国的沈维周时间去从容解决江东内部危患,使得其人剪除掣肘、再无后顾之忧。
甚至就在南国西征结束、打下关中之后,南北双方实力对比都还不算太过悬殊。而当时石虎的决定也是没错的,他应该趁着南国摊子铺开太大,尽发国中卒力再作南征。
只是当时的他终究欠了几分年轻时的果敢,没有选择南国的洛阳行台中枢,而是选择河南的青兖之地作为主攻方向,寄望于即便不能获胜,也能大取南人物用。想要两相兼顾,结果大败亏输!
甚至于去年襄国陷落,他返回襄国的时候,都不敢引众退往信都,而是应该衔恨誓师,一鼓作气的南下。当时南强北弱已经成了确凿的事实,无论他再怎样的经营巩固内部,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于根本的实力上赶超南国。
就算当时襄国陷落,诸子互残,但这场战事主动权依然在河北一方。他若能咬紧牙关、顶住压力,亲自率领大军先攻枋头,再取洛阳,即便是过程中会有变故发生,但将士始终行走于存亡之间,唯死战能求活!
可当时的他还是退了,这一退看似暂避锋芒,收蓄力量,但却丢失了他所拥有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这大半生强横锐进所塑造起来的凶悍形象!
大军溃败,国土大失,甚至就连国都都被攻破,子孙遭人屠杀,他都能够忍耐下来,不独让国人、让对手看到他的软弱,更让他的属下们察觉到他的色厉内荏!
石虎不是不知他这一退,会给自身威望带来极大的损伤,所以也在想办法进行弥补。比如故意透露给人得知他将要大封群臣的心意,既然威望受损,已经不能再完全凭此震慑群臣,那不妨以惠利补充,让这些人意识到除了跟随他之外,南国绝不可能再给予他们如此尊崇丰厚得待遇!他们唯有与自己并肩作战,才能守住当下所有!
可石虎还是小觑了他威望折损的程度,或者说低估了裂土分封对麾下群臣众将的诱惑力。这些狗贼们,为了保证分封大典能够顺利进行,居然敢内外联手遮蔽他的耳目视听!
尚未分封,人心已经割裂至此,一旦将封土、民众分授给这些狼子野心的狗贼,真能就此稳定住局面,奢望他们能够与自己同心协力的反攻晋军?笑话!
可是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岂能说停就停?不独石虎,就连国中这些将领们也已经被架到骑虎难下的境地,人人眼望于此,他们已经将屠刀挥到了麻秋这个君王的心腹身上,挥向君王只在咫尺!
如今的石虎,在群臣诸将眼中已经不再是那个威震河北的大赵天王,而是一个垂垂老矣、等待宰割分食的猎物。他们各自得到了暗示和许诺,并且已经达成共识,不能忍受失信违约!
换在以前,哪怕是襄国陷落消息传来之前,石虎都绝不相信他居然会被人世艰难逼到要将自己的生死安危作为赌注!
可是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了别的手段勒停国势崩溃的汹涌势头。尽管他也明白,此举一旦实施,会给他的威望带来更大的损伤,但若是不能阻止新年大典的进行,一旦典礼完成,他也不再会是什么大赵皇帝、诸侯盟主,只会成为一个垂垂老矣的傀儡,被那些强藩争抢把持!
幸在这一次他赌对了,诸将或是已经习惯了内部倾轧、欺上瞒下的斗争,但在国势已经岌岌可危、晋国大军步步紧逼的情况下,他们骤然间仍然无法接受没有了自己这个主上的情况。
这一天,石虎做了很多事。首先是将文武群臣心中忧恐引爆出来,让他们认识到雄主未老,只要一日不死,羯国便还有维持下的余地,他在则国在,他死则国崩!
之后便是重新树立自己在军中的权威,通过拉拢启用一大批上进心切、还未沉浸在内耗争权的少壮将领,重新建立起自己对内外军伍的掌控。
当然过程中难免使用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阴祟手段,比如为了甄别中军将领的可靠性,特别安排抽调那些中军将领各自心腹入帐为张豺等暂时被监禁起来的重臣送餐,特意给他们营造一个可以向外部传递消息的场景,以此来引诱这些中军将领主动暴露出与群臣的隐秘勾结。
这虽然会给人带来一种阴恶猜忌的印象,但起码可以确保所甄别出来的将领清白纯洁。他会给这些少壮将领们提供支持与机会,让他们可以超越国中那些权臣老臣,那么他们自然也需要承担一定风险来体现出自己有没有获得这种机会的资格!
这一过程,进行的倒是很顺利。一批身世清白、行事坦荡的年轻将领们被挑选出来,分遣各军之后,足够让他牢牢控制住信都城内的内六军。
那么接下来,就要处理真正的大目标了。
想到这里,石虎便又垂眼望向室内的儿子石鉴,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便又为坚毅冷厉所取代:“目下国内事务暂告段落,事前事后,我儿不乏勇力可夸。如今又有大用付你,若能做得好,日后即便没有你父庇护,天下自有你立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