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回到学舍,翟庄又讲起与薇菜有关的伯夷、叔齐两位古贤,言辞之中对他们那种推贤乐隐的高风非常欣赏。
但舍中学子却未必同于此念,很快便有一个学子高高举手表示要发言,得到允许后便起身道:“先生所言此二子既贤且清,弟子不敢苟同。窃以为,此二子享国奉而不负劳,推大位而罔君父,盗望窃誉,不足称夸,贫死山野,也是咎由自取!”
听到这少年措辞激烈的反对,其他学子们也兴奋起来,纷纷拍案怪叫喝彩,他们这个年纪,也最是爱好挑战权威。而坐在上方的翟庄也不气恼,只是微笑望着少年。
少年踱出自己的席位,语调还是高亢笃定:“诚如先生所言,二子推位,互称彼贤,不惑势诱,诚是难得。而相继亡出,则实在过甚,既然怀此高风,何不主辅论定,各守其位而推仁及民?况亡途相逢,已知国无贤士,非但不相约归国,反投别邦,可知二子怀中,殊无君王社稷丝毫,唯惜其名。及至归隐,则不耕不樵,不储不治,唯采薇而已,厌于生民百业,唯取一丝自得,死则必然!”
翟庄虽然性情淡泊不争,但听少年语调咄咄逼人,还是有一丝不悦,但也并不表现出来,只是抬手示意少年归座,然后才又说道:“世道推贤,每至殊异,极致之境,透其真髓。推此教人,非为法效其迹,只为彰其意志。得于精神,却于形骸。
此二贤所教人者,在于晦己彰人之谦守,在于不恋势位之自足,在于闻贤喜投之明理,在于贫寒自得之淡泊,后人闻此,能够因于时势各得二三,便是益己及人,但若强追五六,则如郗郎所言,祸及于身,便是咎由自取了。”
少年名为郗超,故太尉郗鉴长子郗愔的儿子,虽然不像沈勋那样热衷于打架滋事,但也同样不得学士喜爱。其人最乐,便是在课堂上挑先生言辞中的毛病予以反驳。
如翟庄这种旷达且有真才者自然不会被为难住,反而还能因于郗超的反驳而引申出更加深刻的道理。但馆院学士渐多,也并非人人都有翟庄这样的水平,过往是不乏先生直接在课堂上被郗超刁难住,口不能言,掩面羞奔。
更兼这小子入学甚早,到现在遭其毒舌刁难的学士数量已经不少。偏偏这种辩道之风又是馆院学风之一,因是这小子纵有恶习,学士们也不好斥责什么,每每在课堂刁难先生,真是不亦快哉。
上午课业两个时辰,结束之后翟庄便布置下了课余的功课,而后起身离开。没有了先生在场,沈纶怪叫着冲到郗超面前,大笑道:“郗嘉宾,你今日辞锋不利啊,我还想着你能驳倒先生,让先生忘记布置课业,真是白白为你喝彩几声!”
郗超没好气白他一眼,转凑到阿秀身边,笑容中透出一丝殷勤:“阿秀,明湖畔新起一座湖上居,鹅羹殊为一绝,要不要我引你同往?”
看这小子表情,阿秀便明白他的意思,肯定零花钱又用光了,这是打算再蹭饭了。
要说郗超这小子,虽然课堂上得意,但也有自己的苦恼,那就是他家那老子委实不太靠谱。郗愔痴迷于道,乃至于因此荒废家事种种,比如今年年初,待在龙门督造道观,整整两个月不回家,而家人们只道其人身在龙门,就近照顾儿子,以至于郗超在此两个多月乏人照顾,学账上也无人入数,只能每天游走于同窗之间蹭饭吃。
其实以郗超的出身,本也不至于缺于用度,哪怕其父不干正事,自有爵禄奉养,更何况旧年郗家单单得于沈氏馈赠,家底殷厚到哪怕豪奢度日,也能三世不尽。不过这小子也如早前的阿秀,对钱财根本没什么概念,再加上一些其他的困扰,自然也就难免日常囊中羞涩。
此中学子不乏权贵人家,馆院为了压制竞奢风气,规定学子每月只能入账定数,如果提前花光了,那就老老实实清贫度日罢。
郗超既然开口,阿秀自然不好拒绝,只是念及昨夜痛失一笔私房钱,也是实在心痛。馆院中本有饮食供应,但也只能足人温饱而已,若是稍贪口腹之欲,那真是上不封顶。
“麒麟,你……”
阿秀还待要拉上另一个人付账,沈纶听到呼喊他,早已经足底抹油,溜之大吉。
“这小子……”
沈阿秀笑骂一句,转从书箧中摸索片刻,摸出一枚图章攥在手中,对郗超说道:“走吧。”
馆院中学子身份由学号和图章搭配验证,图章上的图案各不相同,有的是学子自制,有的是订制。至于沈家这些馆院学子,由于沈家八郎沈川结业之后便留在馆院督事,便由沈川统一订制。
阿秀很早就发现了这当中的玄机,新年时节软磨硬泡早从沈川那里求来家门子弟图章复刻。换言之凡他家子弟学账上存钱,他都能任意消费,喊上沈纶一声是给这小子面子。既然这小子不肯去,阿秀偏偏就用他的,让这小子花了钱还一口汤都喝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