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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鬼方道:“为什么这么做?”东风说:“好一点看,可能希望我们知难而退。坏一点看,可能图我们请一顿饭。”
他一转头,张鬼方在暗里审慎地打量他。东风笑笑,用娇纵的口气说:“我爹讲,外面的人心眼都多,往坏里想就对了。”
两人一合计,决定假装有急事,摸黑给田信留书一封,趁夜先走了。不料才溜出房门,就听见田夫人的声音说:“太冒险了!我不敢。”田信说:“嘘!他们听见怎么办?”
东风想:“什么太冒险了?”拉着张鬼方静静出门,绕到他们窗下偷听。
只听田信说:“今天那个吐蕃人出手救你,他的刀一下就把棍子削断了,削铁如泥。要是能得那把宝刀,我们再也不用窝窝囊囊过活。而且他们两个没门没派,死了也没人撑腰。”
张鬼方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田夫人道:“可他又高又大的,你怎么打得过他?”
田信说:“你不是还剩一钱银子么,我晓得有个地方卖蒙汗药,一钱刚好能抓一副。”田夫人还是不敢,说:“宵禁了。”田信说:“快去!”
大门一开,田夫人一路小跑出去。一刻钟后又扭扭捏捏地回来,手里捂着一个纸包。
得了蒙汗药,田信放心许多,说:“我去看看他俩睡着没有。睡着再熏,免得他们闻见味道。”说罢趿着草鞋,轻轻敲响客房的屋门,问道:“睡了么?”
房里自然没有人应声。田信开了一条门缝,蹑手蹑脚走进去,往床上一摸,登时惊道:“他们人呢?”
田夫人道:“我哪里知道,我、我买药去了,不是你留在家里看着么?”田信恶狠狠说:“两个小贼!”
他看见桌上留了一封信,但是屋里黑漆漆的,只能拿去院里借月光看。看了好半天,不禁惨然笑出声来。
田夫人赶紧问:“说什么了?”田信说:“他们两个走了,明天我们一家只剩蒙汗药可以吃啦!”
田家那小孩闻声跑出来,三人在院中抱作一团。田夫人和小孩嚎啕大哭,田信却哈哈大笑。
张鬼方远远看着说:“这就是江湖了,真没意思。和陇右也没甚么分别。”东风不声不响,走在后面。张鬼方说:“怎么不说话?”东风喃喃说道:“我有点儿走累了。”
张鬼方不认得董山,亦不认得田信,因此他顶多气愤而已。可是对东风来说,这些人俱是他出道以来就知道的名宿,见过面,说过话,有时还相谈甚欢,如今却完全不同了。董山假仁假义,固然值得一气,田信朋友满天下,却沦落得一顿饭都吃不起,又叫人可叹。而昔日的“小孟尝”打算为一把刀杀人,更是荒唐至极。
东风自小长在长安一带,后来下山扬名立万,更在长安住了多年。问他哪里好吃、哪里好玩,曲江池馆,灞桥烟柳,他都如数家珍。甚至在住得久的坊间,哪个小贩吆喝什么声音,哪棵树开什么香花,他也一清二楚。长安城就是他的家。
只有今夜,他好像不认得路了。宵禁已经开始,各坊之间关上大门,由金吾卫带刀值守。月光晦暗,四面都静悄悄的。若不登上房顶,飞檐走壁,他真不知道走哪里才能回去。
张鬼方说:“走累就歇一歇罢。”找到一间隐蔽屋子,坐在人家阶前。东风说:“我站一会。”
张鬼方看他穿一身铅白袍子,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手帕,把石阶上的露水擦净了。东风提起衣摆,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转头一看,张鬼方头发上的珠子早就不见踪影,耳坠也一直没戴过,不知是不是又当掉了。
先前他还在想,张鬼方近来态度神神秘秘的,会不会有一点儿猜到“奚宇”是谁。这会儿突然想到,要是张鬼方真的猜中了,肯定又要大发脾气,不可能如此温存。
想来想去,没有那件事是值得开口的。东风一直默默地不说话,张鬼方反过来安慰他说:“其实也没关系,一个寿宴而已,少送点礼又能怎么样?”
东风说:“他以为你是打秋风的,不让你进堂屋。”
张鬼方说:“不让进又怎么样?”东风说:“那就问不到你祖父的事了。”
张鬼方说道:“难不成他不办寿宴,我就永远问不到了?我见一个人问一个人,这辈子总有问到的时候。丁白鹇也说了,十轮伏影是宝刀,不是那种无名的东西。”
东风总算给他逗得一笑。张鬼方说:“我们去集上买一口袋青稞酒,寿宴送过去。他爱喝就喝,不爱喝算了。”
寿宴当日,两人果真沽了一袋青稞酒,提在手中赴宴。
当今盟主名叫谭怀远,在南山脚下有一座山庄。南山月明也是长安的一大盛景,因此山庄就叫做“怀月山庄”。东风与张鬼方赶到地方,只见庄外已排了长队,牛车、马车一乘接一乘。门口摆了一张桌子,一位账房先生站在桌后,在册子上记:某人送了某物,价值几何。写得满头大汗。再看来客送的礼物,一斛一斛东珠、树杈子似的珊瑚,石崇王恺也不过如此。登过礼物,便有庄内的仆人引客入座。送得少的果然只能坐在院里。
张鬼方感叹道:“若我哪天做了武林盟主,我也要办寿宴,一定亲自站在门口,亲自记他们送什么。”
东风道:“张兄弟真厉害。”张鬼方飘飘然道:“不知怎么才能当上盟主。”
东风笑道:“我是说,张兄弟从小住在吐蕃,居然会写汉字,真是厉害极了!”张鬼方哼了一声。
两人提着青稞酒,在队末插科打诨。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张兄弟!奚兄弟!”正是丁白鹇,一面招手一面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