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高岳说完了,高澄抬起头来,火光映着他的绿眸子熠熠生辉。“大都督说得有道理,可并无远见。高王为何不惜一切也要攻下玉壁,大都督真懂吗?”
高岳被问得不敢说话了。他未必不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高澄想问什么。
“有朝一日,大魏必定平灭西寇,此事高王从未见疑。因此高王才不惜一切也要攻下玉壁而未雨筹谋,大都督何以如何短视?”高澄说完这一句不再理会高岳,又转回头去正坐了。
“高王病重,自然以高王为重,即日便撤兵吧。我自送高王回晋阳,等高王病愈再商议下一步对策不迟。灭西寇是迟早的事,此等大事不必急于一时。”高澄终于把他的最终决定说出来。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再反驳他了。
长安城中,先是丧礼,又是吉礼。
死了的皇帝元宝炬被上了文皇帝的谥号,但丧仪实在草草。一是没心思,二是没财力。
连年灾荒,连年征战,又逢大败,谁还有心思真正虑到这个死去皇帝的身后尊荣?只求草草安葬,总算了结一事。
文皇帝元宝炬的陵墓修建在三辅的左冯翊,现属北地郡的富平。丧葬之仪只有亲子、新皇帝元钦始终悲凄。
国力衰弱,陵墓时而施工,时而停工,而且始终并未竣工。看着在短时日之内草草完工,处处粗糙、敝陋的墓室,一定要亲送官椁安厝的新皇帝元钦忍不住在墓室中失声痛哭,几乎哭晕过去,不能自已。
墓道未封,那日又是晴好天气,因此极高的墓室中倒未见黑暗,阳光一直顺着墓道照进来,照着棺床上元宝炬孤独的棺椁。此人的一生就此盖棺定论了。
一想到父母终于分葬两地,远隔千里,死后还要各自异处孤寂,元钦就痛不可挡。这话又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大丞相宇文泰好像根本不知道文皇帝元宝炬的夙愿,并没有要把他与废后乙弗氏合葬之意。
好不容易把新皇帝连劝带扯地出了墓室,就要封闭墓道了。
元钦眼看着墓室被封,想到里面终于漆黑一团,再难见天日,也许此后百年、千年,甚至永远,都没有人再解开这份孤寂。而棺中人终会湮没于时间的尘埃中。他以后再也没有可依恃之人了。再也没有人会为了他以性命相搏了。如同前路漫漫,不知何所往。
冬日的长安,那么快就会到了黄昏,那么冷。
皇帝登基的吉礼是在一片颓败和肃杀中举行的,没有一点喜庆和振奋的气氛。原本听起来也算是欢欣、高亢的雅乐这时衬着这样的场面显得有点怪异。
不只朝臣们个个面色凝重,就连新皇帝元钦也满面沉重。只有大丞相宇文泰看起来目光灼灼,冷静镇定如鹰一般的目光扫视全场。更显得过于年轻的皇帝像是个座上傀儡。
邙山一战已经落定。西魏损失极惨。大丞相宇文泰请降职废位。
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因为一种看不见的反抗,新皇帝元钦固不许辞,并且赐原本郡公爵位的大丞相为安定王。
这分明像是一种讽刺。
大丞相宇文泰也同样固辞不受。
两魏邙山大战,以东魏叛臣高仲密据虎牢而反开场,谁都没到以这样的结局收尾。
去往晋阳的官道上,大魏军士卒护卫着大丞相高欢所乘的牛车。
汾河已经结了冰,在呵气如烟的寒冷日子里官道上也格外寂静。冬日的萧索让晋阳郊外的景色显得荒凉而颓败。
牛车简陋、狭小,行进起来颠簸不已。虽然眼看着晋阳城遥遥在望,只有数十里的路程,大将军高澄还是下令在此暂歇。他怕父亲颠簸得太久而不舒服,何况还有伤病在身。
队伍停止了行进,士卒等人也原地停驻。前面开路的大都督高岳,后面殿后的右丞陈元康都向高欢的牛车集中过来。这一路上他们一直未见高王的面,也不知道高王的伤病究竟如何。
好在因为大将军高澄亲自护送,士卒军心稳定,没有受太大影响。陈元康和高岳是知情人,当然不会像一个普通士卒那么乐观或是漠不关心。
高澄下马就上了牛车。苍头奴刘桃枝站在牛车的一侧。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没有人敢接近。
牛车里空间狭小,等到高澄上了车,里面就很局促了。随着牛车因为受到更多的力而在高澄上车时的摇晃,躺在车里的大丞相高欢睁开眼睛。
高欢奋臂起于怀朔,从微末到擎天的权臣,基本一路有惊无险。但没想到遇到王思政这个克星,以至于几乎丧命于玉壁。这一路顺汾水而上,躺在小小牛车里,颠簸不说,又很冷,没有一刻是舒服的。
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简直就如做梦一般,让他心里吁叹不已。
“阿爷……”看到高欢睁开眼睛,高澄轻轻唤了一声。
“到了吗?”高欢躺着没动,他只能睁开眼睛看着儿子。脱口问这一句,正在不经意间表露了急于归去的心境。
“阿爷别心急,已经在晋阳城郊了。”高澄辞色柔和地安慰他。
高欢深深叹息了一声,竟然露出笑来,“总算不用死在外面了。”他说起来是很轻松的语气。
高澄心里却沉重了。“阿爷倒放心。”他似怨似艾地道。
“阿奴即将便子承父业,连郑氏都要归于汝,还有什么不高兴的?”高欢竟心情轻松地开起玩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