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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甄(第2页)

消瘦而白皙的手就这样停留在矿石山之前,明明只差一点指尖就能碰到了,就此没了下文。尚未擦干的头发滴着水,水的痕迹穿过了矿石山,就这样想要突破帷幕。帷幕之中的夫人让侍女拦住了他,媵夫人随嫁而来的景氏姨向他献上一支柳条。刚抽芽的柳条如今已经枯黄,柳条上绑着一段素帛。素帛也不再是原本那样洁白无瑕,墨迹有些晕染已辨不清文字,杜鹃啼血褪了颜色,思虽穷意已通。

“天使言,兄公临终立平原王为太子,托孤曹中军、陈镇军、曹征东、司马抚军于九华台。遣后宫淑媛、昭仪以下归其家,又执皇后郭姒手自言曰:上不负宗庙神灵,下无愧伯夷叔齐。其状凄厉,其声可怜。先是时,正月雨,兄公亲植之柳,虽隆冬而萌发。兄公亲折柳枝携至军中,又作一赋手书于素帛言‘至许昌当遣使者召王’。将幸,城门无故自崩,凉风忽起,兄公有素疾,又思君悲恸,气结于心竟一病不起。去年五月丙辰疾笃,丁巳崩于嘉福殿。六月戊寅葬首阳陵。抚军大将军得此素帛,系之于此柳,并收兄公旧日笔墨封于木匣,遣关内侯清河太守私行来此俱遗君王。”

“天使因王尝‘劫胁使者’故,不敢久留。是时,王酒醉癫狂,天使不敢谒见,以王事属小童,只半日即返。今上诏‘以武皇帝旧衣赐王,此先君文皇帝遗命也。本欲召王,奈何有司固执,不敢瓜脯遗王。先君遗诏,令不得祭祀,属王加餐饭,添衣裳,善保玉体’云云。司马明府因阿兄抚军私命,十月间还洛阳,今日正当郊祀。兄公神而有灵,覩君放浪至此,岂非死而重死邪!”

正月雨微凉,明月盈亏于一刹那。高楼上透过了月光,床前结霜雪,照我旧衣裳。月光下的天子披着父亲的旧衣,独自端坐在窗前。披散的头发随风飘扬,俯仰之间靡瞻靡恃。明眸皓齿,粉面朱唇,一如少年之时,双臂有力,十指苍劲,弹秦筝而无为。窗外的真人仙风道骨,金童玉女侍立两厢,驾六龙乘风而行,披甲抱琴,击弦而歌。独坐的余小子怨妒而行诗歌,欲赋万言却无一字能成。真人的身影渐渐消散,就像从来未存在一样。天子的音容不曾改变,只是皮肤变成了月白色,脸上多了几道新旧相叠的伤痕。旧痂突然迸裂,深深浅浅的红色交织在一起,涓涓细流归沧海,遇碣石而暂别东西,终是融化了霜雪。薤上的露水落在蒿里,少踟蹰也何时归?

神女乘着灵后的战车路过此地,也不曾片刻停留。先有楚襄王梦神女,宋玉为之赋,又有王侍中、陈记室等辈感怀而赋之,再有商纣王及三闾氏无端而遭附庸,仁义蹈之岂有常,忠信事显笑平仲。

建安十三年的冬天,下了一场雪。细雪结在槐树的枝干上,柳絮飞舞在空中,欲静而不止。女公穿着素色的衣服说着一些宽慰的话,女妹端着疏食劝少姑环夫人多少进一些。君姑卞夫人带着诸母和姒妇们操持着家务。君舅明公百事俱废,五官将劝慰了几句自己倒也哭起来了。阿姊甄夫人跟随君姑忙着祭祀的仪式,似乎顾不上我。在这里除了阿姊,我谁也不认识。就连将要和我结婚的丈夫也还没有见过面就已经躺在了棺材里。我独自坐在角落里,一直到天黑了也没有人搭理我。

就这样过了很久,堂前的鹦鹉说多了话得罪了君舅自然就成了一餐之食,池塘里的菖蒲也因新种了芙蓉而被修剪了大半,庭院中的蒲萄架曾经果实累累却突然在某一天以后就再也结不了子。青蛇缠着迷迭香的枝干徒劳却有些令人厌恶,曹氏最小的公主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纪去了汉天子的宫中,喜欢来这里捉雀弹棋的公子们也都各自就国。

如今先舅已作古多时,五官将当了皇帝,年号也改成了黄初。君姑当了皇太后住到了别的宫中,少姑当了太妃就要跟着长男去封地养老。皇帝说南方湿气重不适合养老,又说环阿母是彭城人,就把竟陵王封到了彭城,让环太妃的长男叔据陪母亲衣锦还乡。据阿叔有很多姬妾儿女,彭城是战略要地,阿叔不擅长征战,食邑也不够奉养阿姑周全一家上下,皇帝知道以后又改封阿叔为济阴王。

先舅将弘农侯叔良托付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太子当了魏王以后,亲自抚养这位最小的兄弟。良小叔不知道自己的阿母是谁,养母王昭仪也早早地去会他阿母了。如今先舅去同她们嬉游了,小叔年纪还小也没有感到悲伤。他总是管带着他的这位君王叫“阿翁”,君王也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他“我,汝兄耳”。魏王当了皇帝,汉天子的公主当了曹氏的新妇。小叔改名为“干”,封了河间王。

子男妇妾各有了归宿,都不再到这里来了。阿姊没有当上皇后,似乎和皇帝生着气。我依然独自坐在角落里,守着那位永远见不到面的丈夫,独自等待着,我也不知道等着什么。突然间,一颗红色的珠子蹦了过来。记得阿姊教过我,这种红色的石头是一种西域产的玉石,好像是叫马脑。皇帝捡起了珠子,独自一人在我面前坐下。他看起来很忧郁,不像是男子该有的神情。他叫我“阿甄”,看起来是把我当成阿姊了。看着他那么悲伤落寞的表情,就像我一样孤独。我不忍心让他伤心,就假装自己就是阿姊。

我和阿姊很像,我学着阿姊平时的样子叫他“明后”,说一些阿姊和他好的时候说的话。他听到以后不仅没有开心一点,反倒是落下了眼泪,当着我的面就掩面哭泣。泪水沾湿了衣裳,我拿来了阿姊的旧衣替他换上。皇帝终于止住了哭泣,他任由我为他换衣裳,像一位刚出嫁的新妇一样矜持而闲静。我低着头替他系上腰带,他拉住我的手,将马脑珠放在我掌心。这是一颗玛瑙棋子,他这样告诉我,年轻的时候他常和兄弟们一起弹棋玩。兄弟们每人都有一颗自己私藏的棋子,我丈夫那颗是玻璃珠,苍白相间的颜色,就像东海的洪波一样令人心向往之。

他说了很多关于我丈夫和他其他兄弟的事,他说我丈夫很仁慈很聪明,是所有兄弟中最令他担心前路不平的人。仁义被人利用就会被强迫作一些不愿意的事以至丧失了自我,聪明被人发现就会得到过高的名誉从而令人失望。我丈夫的早夭是先舅的不幸,却是兄公的幸运,至少兄公不用为他忧心,哀伤就在所难免了。兄公自己有三个同母弟,最小的早夭,最大的是个不读书的武人。唯有三弟子建最为友爱,是可以一起谈论诗书的。

除此之外,也只有杜阿母的次子北海王嗜书如命,不过太沉迷了些,游戏之间也想着经典未免太无趣了,也只有这位读书明理的兄弟和其他友生一样用石棋子,还会将赢得的棋子归还原主。北海王将自己留着的金珠串起来计数用,想赢走他的金珠也没有机会,就算其他兄弟真的嬴了,也不会有谁真忍心拿走他的金珠。可惜子建不能像北海王一样戒慎,但凡能进退有礼一些,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境地。

我也告诉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就像是我从来没见到过我丈夫,也没有再见到过先舅和我阿姊。他要我叫他兄公,还说要把他兄弟托付给我。不是说我丈夫,是他的一个同母弟,棋子是车渠珠。

兄公追封了我的丈夫,也给从据阿叔那里过继给我丈夫的儿子加了爵位。我得到了君夫人的地位,却没有从属丈夫,也不要儿子供养。兄公说我没有见过丈夫,终究是有名无分。但是,我既然辞亲出嫁,作为曹氏的宗子,他保证会对我负责的。我可以继续当甄氏姑,但同时也是曹氏妇。至于是哪一位兄弟的嫔,就由我自己决定。

月光下,我依然坐在那个角落里,不同的是,兄公时常会来陪我说说话。闲谈的时候,他总会谈起子建,就是用真珠作棋子的那位甄城王。兄弟之中一母同胞的如今只剩下他了,他又嗜酒,不能成事,着实让人放心不下。如今又封了王,身边也没个王妃能管他。如今我正好没有丈夫,不如先和他配一配。兄公许我以后当陈国夫人,他说明年先封甄城王为雍丘王,过几年等有司不再固执旧事的时候,寻个机会去他宫中住几天,给他增些食邑,再为他积累一些名誉,就封他当陈王。兄公是个好人,看他面上我就答应了。我本来也没什么大志,不过有些心疼兄公,自然就想顺他的心意。

黄初六年,兄公东征回来路过雍丘,就住在雍丘王宫中。子建得到了一颗玛瑙棋子,我连同车渠椀一起接下了那颗真珠。如今是太和元年了,天空中下起了雨。君王子建倒是至今未醒,依然做着黄初八年的美梦。

路过的女史林琼花作了悼诗,此后兄公成了仙人,至此离俗。

魏武苦寒,乘云佩兰。初举孝廉,年少正酣。五色逆颜,耕读志远。弃身廿年,河汉灿烂。君子于役,征夫十年。塞北鸿雁,还衣故乡。登台谈燕,临池河晏。秦穆雀在,毋殉三良。

文帝丕显,兄友弟谦。得赠宝刀,思念旧裳。东征军谯,死归首阳。无愧夷齐,金縢凭传。楼高入云,盈娥衣鲜。昭容执扇,帝女坐殿。翩翩少年,玉树芝兰。披衣步池,故人不见。

陈思冠绝,尝学公亶。捐躯赴难,脩名圆满。临渊登高,风雨涉川。梵呗清扬,托生莲岸。故人入梦,着我旧裳。冠玉衣鲜,还似少年。旧恩不忘,新君难事。宗庙神灵,惠及未亡。

短歌清商,留骨贵显。得土非愿,志意霄汉。燕歌可怜,怨诗何言。感离东山,惟愿世安。行歌悲长,酒足犹劝。冉冉将老,但觉秋凉。清歌悼殇,飨我辞赋。存者莫厌,努力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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