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让机器人进入受试者社交圈子的安排比较令人满意,看得出受试者本人也很满意。机器人要起到情感抚慰作用,不单单要与受试者相处,还要置身于服务对象各种复杂的人际交往中,接触其所有的社会关系,这的确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打招呼,寒暄,和不喜欢甚至心怀恶意的人周旋、敷衍、斗智斗勇,要表现得有涵养、有礼貌、有素质、情趣高雅,机器人怎么才能圆满完成呢?如果不是专门的软件设计出的N种交际场合,总结出各种得体的言谈举止,可凡不会有如此上佳的表现。这说明,科技想要达到出神入化的效果必须与其他学科和领域交叉互渗,否则绝不可能完美地融入日常生活。可怕的人际交往,它比科技难题更让人恐惧,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招待所门口就有地铁站,于是连倚拉着可凡去坐地铁。虽是周六但车厢里的人并不多,上车后还有一个空座。可凡把连倚按到座位上,自己则扶着栏杆随着车厢左右摇晃。连倚站起来要她坐,可凡却连连摆手。
对面一位带着孙子的老奶奶指着可凡说:“看这个姐姐多孝顺,把座位让给爸爸,你长大了也要像她一样啊!”
可凡笑笑没有说话,连倚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今天婚宴上同学们的反应,刚开始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谁不希望大家夸赞自己未来的老婆呢?但后来女同学们说两个人像父女之类的,他心情一下子糟糕起来。可凡的美丽、大方、优雅愈加衬托了他的平庸无奇,这样的他真能把她牢牢地束缚在身边吗?他要怎么过她那挑剔的父母这一关?30多年前可凡的父母坚决反对,30多年后就会同意吗?要知道他自己除了增长了年龄和多了一个儿子,并没有什么起色。
现在随便一个路人都认定他们二人是父女关系,这种尴尬实在难以接受。而且男人呵护女人天经地义,可凡又剥虾又让座的,为什么要处处照顾自己?难道觉得自己老了?真拿自己当成了老父亲?以后这样尴尬的事还会不断发生吧?连倚怔怔地坐着,思绪却飞扬到九万里高空,无法折回。
超越这些天有些烦躁,他很清楚父亲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沉浸在爱河中不能自拔了。那曾经像毒蛇一样狠狠困扰连倚的忧郁症像个被打败的逃兵,一溜烟儿地跑远了,仿佛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从来不曾存在过。他看那女机器人时,双眼充满爱意,像一个可以让人沉溺其中的湖,他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其他人。但不管怎样,父亲的病不治自愈,并且已经开始准备进入新的生活,看到他前所未有的快乐,超越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父亲已经详细告诉他再婚计划,但是超越有些犯难。这场戏能否一直演下去,万一哪天机器人出了故障该怎么办?父亲一旦发现这不过是场精心的骗局会不会受到致命的打击?为了帮他摆脱抑郁而接受了佟宇的提议,而父亲的病会不会在失去可凡后卷土重来,甚至病情更加严重?那样的话该如何是好?父亲倾尽后半生的感情来爱的可凡,一旦消失,他要怎样面对生活?
对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人是否太过残忍?伪造一个可凡出车祸或患上急症之类的非正常死亡并非难事,但父亲的后半生大概要天天活在痛苦和思念之中。他和佟宇最初并未顾虑这么多,只想尽快解决父亲的抑郁问题,现在才发现后续的烦琐还真不少,像双脚陷入泥潭之中,想要干净而彻底地拔出来绝无可能。
超越被这些问题搞得头昏脑涨,每天都在殚精竭虑地想对策。无论如何,也要尽量延长父亲快乐的时光,眼下急需解决的是父亲要见可凡的父母商定婚期,必须有人来扮演这对父母,可上哪儿去找合适的人选呢?佟宇在科研方面是天才,但在人际关系这方面却无异于一张白纸,看来只能自己仔细规划一下。
连倚比儿子还要紧张,他已经约好了和可凡的父母在“十一”期间见面,晚上躺在床上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那是怎样的父母啊!一个省级干部,一个厅级干部,百分之百的高干家庭。30多年的时间能扭转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吗?他看过大学时可凡的全家照,不苟言笑的两个人,穿着得体,不怒自威,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敬畏。身后则是超大的客厅、真皮沙发、一米多高的绿植和气派入时的家具。
他们会不会痛骂自己一顿,或找人揍自己呢?一个棉纺厂上班的职工有什么资格要娶他们的女儿,就凭现在依然穷困潦倒的状态?还是凭耽误人家女儿30多年,让她一直单身的现实?这该是怎样的一次见面啊!保不准就会成为他人生中最大的劫难,面对他们时要用什么心态?讨好?信誓旦旦?不卑不亢?如果自己有女儿,愿不愿意让她嫁给像自己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呢?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要带什么礼物,怎么说话,怎么向两位老人表达自己的诚意,怎样让他们放心地把可凡交给自己……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唉!船到桥头自然直吧!他们也早已退休,成了普通的老头、老太太,不会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辈子孤独终老吧!
生活中所有的事,无论你有多盼望或是多恐惧,都会踩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逼近,丝毫不在意你的意愿。“十一”的秋风很快吹遍了这个城市,天变得更高更蓝,云变得更白更淡了。当连倚拎着两箱特产赶到亚太酒店时,手心、额头、脖子因为紧张已满是汗渍,显得狼狈不堪。这样的形象岂不是又要减分了吗?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洗脸换衣服,再要迟到的话更没法交代了。
可凡已等在那里,轻松地环顾四周,她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还没来吗?要不要我去接?”连倚后脖子的汗还在连绵不绝地渗出来,见面时不会整件衬衣都湿透吧!那该多难看。
“不用接,他们已经来了。他们看时间还早就到旁边的超市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来。”可凡亲昵地看着他,用纸巾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还没等他坐下,一对老夫妇并排着走了进来。
“哟,还以为你会迟到呢,没想到这么准时。”老太太眯着眼睛客气地笑着。她看上去很富态,穿着一身简单的薄款针织裙,和蔼可亲的样子。旁边的老先生满头银发,身材适中,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个老干部。两人似乎都与原先照片中的人大不一样,那种威严感已经荡然无存,毕竟30多年过去了,人总是会变的。
“坐吧,坐吧,别客气。”两位老人出奇地和颜悦色,竟无半点难为他的意思。
“叔叔阿姨,我早应该去拜访你们,工作太忙没抽出空来,你们这次来看可凡,一定好好多住几天,让我陪二老四处转转。这儿有几个不错的景点,大佛寺、赵州桥都非常近……”他诚惶诚恐地表示着自己的诚意,把所有的恭敬都拿了出来。
“不用客气。听说你们准备登记了,我们也挺高兴的。女儿找了你也算有了个好归宿,我们可以放心了。希望以后你们和睦相处,彼此照顾,共同把工作干好,把生活经营好。”老太太边笑边说,始终慈眉善目心情愉悦的样子。
连倚受宠若惊,他提前想到了各种场面,唯独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松愉快,好像两个老人毫不介意曾经的过往,不介意他的经济状况与丧偶的经历,就这么毫无芥蒂地答应了。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接下来是愉快的午餐,两位老人对未来女婿没什么考察的兴趣,却对S市的特产、风味小吃之类的津津乐道。这种轻松愉悦一直持续到挥手告别,二老要去四中路看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整个见面过程没有一句挑剔的话。
难道他们得了失忆症?还是经历过巨大的人生劫难后想开了一切,就这么放心把女儿交给自己?如果30多年前他们就这么开明的话,何至于白白浪费掉两人的大好青春,那时结婚的话孩子都有超越这么大了。
预想中的困难、尴尬并没有出现,但不知为什么连倚内心却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喜悦。如同你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惴惴不安走进考场去考高等数学,但试卷发下来却发现是幼儿园10以内的加减法,简单是简单,每一道题都有百分之百的胜算,但交完卷后却没有丝毫的成就感,反而让人觉得蹊跷怪异,将信将疑。
“真奇怪,你父母也没提什么条件,他们不怕你跟着我受苦吗?想当年他们‘掐半拉眼珠子’也看不上我,怎么现在这么平易近人,一点儿也不挑剔了?”他不解地问可凡。
“我工作做得好呗,我跟他们说了,如果结婚只能和你结,他们不同意的话,这辈子我就孤独一生了。”可凡做了个鬼脸,像个调皮的少女。她俏皮可爱的性格像个印章一样牢牢贴在身上,在无数个细节中反复呈现着。
连倚笑了笑,孩子是父母的克星,再倔强的父母也犟不过孩子,这次,应该是万事大吉了。时间还早,两个人并不急着回招待所,决定到商场逛逛,准备一些结婚用品。
连倚不习惯熙熙攘攘的购物中心,总觉得人声鼎沸闹得人心慌。他从来都是需要什么才去买什么,绝不会闲逛。即使买东西也是到安静的店里去买,这种人头攒动如同打仗似的地方,看着都让人心烦。但可凡很喜欢,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有说有笑,径直拉着他到3楼的男士专柜。这里的西装全是大品牌,虽然价格贵得有点离谱,但品质却是无可挑剔的。
“给他挑一件合适的,穿上要帅才行。”可凡把连倚交给了店员,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他试穿衣服。
连倚身材比较瘦,没有一般中年人的大肚腩,小号的款式穿上去非常精神,衬得人一下子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多少钱?”他压低声音问店员,尽量不让可凡听到。
“现在正好店庆,八五折后这款是25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