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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抑郁症患者（第2页）

连倚下意识地扭头一看，不禁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找了很多天的那个女人，仙女下凡般站在身旁，笑着跟肉店老板打着招呼。她换了一身亚麻质地的宽松舒适家居服，休闲又飘逸。连倚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手里的五花肉“咣”的一声掉在案板上。

女人闻声转过头来，那一刻，她也一下子愣住了，迟疑地说：“怎么……是你？”

连倚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像喝醉了一样晕乎乎的，直到女人说：“你有时间吗？我们去旁边的咖啡馆坐坐。”

肉店的斜对面就是一家咖啡馆，店里冷冷清清，两个服务员一前一后招呼着他们。直到一壶咖啡端到面前，连倚的心还狂跳不止。心里涌起千言万语，却像塞车一样堵得水泄不通，一句也说不出来。

女人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这些年你还好吗？30年了，你竟然从来没找过我。”她的脸上划过一丝忧伤与失望，仿佛一直默默期待着什么。

是可凡，绝不是她的女儿，只有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连倚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没找过吗？自从离校时两人抱头痛哭把她送到车站后，他何曾有一天忘记过她？甚至自己的新婚之夜，儿子出生的那天，父母过世的时候，他没有一刻不在心里呼唤着那个名字。但是他又能给她什么呢？看不到未来的贫困，让一个官宦家娇滴滴的女儿系上脏兮兮的围裙，在四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做菜，破了的拖鞋也舍不得扔掉，依然凑合着穿，自己难道要给她这样的生活吗？

“你老多了。”她看着他的脸，伤感之中带着依稀的心疼，那眼神和大学时代一模一样。

“你，结婚了吧！”憋了很久，连倚才憋出这样一句话，说完马上觉得自己太幼稚了。50多岁的女人，怎么可能不结婚？难道要人家一直等自己吗？

“没有，4年时间已经把所有的爱都耗尽了，我还能爱上谁呢？”可凡苦笑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光洁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连一丝皱纹都没有，她是怎么做到的？女人的保养难道真的这么神奇，能把30年的沧桑全部掩藏起来？

“说说我吧！分手后我也通过各种渠道打听过你，知道你过得不太好，但不敢打扰你。父母催着结婚，我一拖再拖，最后催得实在紧了，就去国外上了几年学，回来到一家翻译公司工作，现在来这边一家棉纺厂翻译产品说明和营销计划，并做一些外事接待工作，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你……”

这是一场倾心的长谈，这样的谈话在他的梦里已经排练了无数次，现在终于等到了正式演出。多年遭受的痛苦、郁结，多年的思念与不甘，那些从不能和别人说的心里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像一只倒扣的水桶，一滴都没剩。

可凡还是那么善解人意，静静地倾听着，时不时给他续满咖啡。足足有两个多小时，连倚几乎没有停过嘴，一直在说，不停地说，好像这辈子攒下的话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了。从热泪盈眶到涕泪横流，他以为自己早就失去了年轻人的冲动，变成一个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年人，没想到面对她时，竟然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个风华正茂的年纪，与远逝的青春瞬间接轨，变得如此至情至性。

这还是那个不苟言笑、枯燥无趣的中年人连倚吗？他的中度抑郁症似乎不存在了，像个名副其实的话痨一样喋喋不休，仿佛要把几十年的苦水倾覆殆尽。一个女人对于男人而言意味着什么，真的是神一般的力量，可以把他们的灵魂安放到平静安适的憩园吗？人把情感寄托在机器人身上，能多大程度地改变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佟宇思考着，故事的开端看起来不错，起码看到了连倚情绪的释放，自己还从未目睹过恋爱的情景，这场人与机器的恋爱看上去有些言情剧的意味，但愿它的结局也能够尽如人意。“机器人能使人多幸福”，这个问题一定能找到答案的。

生活什么时候出现转折根本无法预料，这基本要看老天的脸色。一直被生活关在黑屋子里的连倚突然看到窗外射进来的一束强光，明亮、温馨，充满希望，他顺着这光走过去，直到长出翅膀飞出窗外，凌空而起地冲向更高、更亮、更远的天空。

超越发现父亲突然间变了很多。原先总是不由自主地叹气，眉头锁成一个疙瘩，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现在心情似乎轻松了很多，偶尔还会笑一下，而且竟然主动添置了两身新衣服，每天都要刮胡子、照镜子，还特意去发型工作室把白发染得漆黑，这些都是极为罕见的现象，它们标志着父亲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希望和乐趣。超越跟踪了两次，不错，就在棉纺厂旁边的商务酒店里，他看到父亲和一个女人一块走进招待所大门，二人有说有笑，手里还拎着满满一大袋东西，就是超市那种环保袋子，估计是吃的和日常用品，俨然像亲密的家人。

“终于找到治疗父亲抑郁症的方法了，以后也许不用再吃药了。”超越兴奋地想着，不过隐隐地又有些失落。哎！父亲的笑脸与和蔼何曾对母亲有过，那样小心翼翼、辛辛苦苦，看父亲脸色行事的母亲，到死都没能得到父亲的真爱，一辈子过得如此不值，而自己现在却和别人联手把父亲推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不，不是，它不算是一个女人，甚至不能算作一个人。

传奇永远只存在于虚幻的故事中，生活里又有谁曾与美艳的女人擦肩而过呢？四大美女、褒姒、妲己、虞姬、飞燕、陈圆圆、李师师等貌似俯拾皆是的美女遍布于历史长河之中，但无论闭月羞花的容貌还是英雄美人的结合都是人为夸大的结果，天知道艳遇这种事有多少是天作之合，又有多少是处心积虑。父亲太过简单的头脑使他不会把问题复杂化，只会凭着自己的直觉判断，他已经相信与初恋的再次相遇是莫大的幸运，不断感谢上苍了。

无论怎样，父亲幸福就好。父亲是一座山，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不让它倒下去。他无数次风里雨里接送自己上下学，大学毕业后面试时路费凑不够，父亲放下自尊，到一个看不起他的远房姑姑那里借钱，为了多给自己攒点生活费父亲主动申请到车间加班，下了夜班他连骑车的力气都没有了。和母亲没什么感情，回到家两人相对无言，一言不发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想到这些超越就会心里一紧，这个家欠父亲的太多了，现在需要慢慢补偿给他。但愿这个试验性的智能机器人可以带着爸爸走出抑郁症的沼泽，让他重享生活的幸福。

目前看来“可凡”表现上佳，没有引起怀疑。不仅能够按照预先设定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进行交谈，将语言的抑扬顿挫把握得十分自然，还能配之以相应的表情，对可凡这一人物的外在、内在阐释得十分恰当。尤其眼含热泪的场面，能做到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而不掉下来的地步，看得让人心碎。但那泪水无非是提前放在眼睛后面特制凹槽里的纯净水而已，一旦需要，就能源源不断地淌出来。

父亲则是全情投入，他年轻时无处安放的巨大热情已被全部调动出来，超越看到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可凡腰部，细心地为她开门，紧握她的手不愿分开，完全是一个陷入情网的小伙子才会有的举动。就这样保持下去吧！

直到他完全康复，总比吃医生开的药物更加有效吧！

连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这种突然降临的幸福犹如夏日正午直射的阳光一般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切恍若梦中。可凡依然像30多年前那么乖巧懂事，会特别在乎他的情绪，会给他捶背按摩，会撒娇，会拉着他的手像小女孩儿一样蹦蹦跳跳。国外的驻容术实在太厉害了，他从不曾见过国内任何一种化妆品或整容技术可以达到如此高超的地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身材、声音、性格、举动，都是30多年前的那个魂牵梦萦的初恋情人，而绝不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中年人。命运不仅把可凡还给了他，还让她保持了青春的样子和青春的心情，这样的恩赐，是不是太过奢侈了？

爱情能把一个人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连倚开始爱打扮了，他穿上了簇新整洁的细蓝道白领衬衣，袖口系得紧紧的，细腿的牛仔裤使他看上去又高又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透着一股清爽的香味，脚上的运动鞋也是亮黄色的新款。和可凡两个人手拉手在林荫道上散步时，宛如两个纯情浪漫的大学生。好看、帅气、自由、开心，啊！这样的日子，让他受宠若惊又有些手足无措，自己难道真的可以这么幸福吗？

多年未见，可凡和他之间竟无半点隔阂，只是她似乎不愿提及往昔的一切，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令人不堪回首。她只愿向往新的生活，憧憬他们共同的未来，而连倚的改变几乎被身边所有人发现了。

“老连，昨天我看见你和一个年轻女孩儿手拉手逛街，那女孩长得可真带劲儿，是刚谈的对象吗？”老邻居李姐直言不讳地问。

“呵呵，是啊，刚处了一个。”连倚笑着回答，不愿将始末缘由告诉她。

“好啊，真让人羡慕，看样子女孩儿还不大，20来岁？不知道家长愿不愿意，估计有难度吧！”李姐说着，心中却鄙夷地想道：老婆刚死没多久就又勾搭了一个，半大老头子还祸害人家小姑娘，真是缺了八辈子的德，真不知道那女孩子看上他哪儿了，难道看上他脑门上的抬头纹长得深吗？又穷又难看，可怜超越的妈，什么福也没享上就蹬腿走了，现在可好，儿子大了能挣钱了，没有负担了，男人转脸就找了个年轻漂亮的，男人啊，没有一个好东西……

连倚并不知道李姐在想什么，也完全没有兴趣关心这些。他想的是要怎样加快和可凡的进度。30多年都荒废了，现在要惜时如金，见见她的父母，定婚期，把家重新装修一下，买些新家具。可凡是头婚，不能太凑合，否则对不起人家。礼金、婚纱、司仪、喜宴这些一项都不能少，安排好这一切不仅很费精力，更重要的是钱必须到位。如果样样办得体面的话，借钱是必须的，不行先跟同事们周转一下，等收了礼金之后再一一还上，估计差不了太多。对了，结婚的事还要跟超越商量商量，毕竟儿子大了，他同意了才是皆大欢喜，但愿他不会反对，否则会很麻烦。这些细节每天都会在他的脑子里过一遍，几乎占用了他曾经用来烦恼的所有时间。

带可凡参加同学聚会是连倚期盼已久的。这些年，自己过得窝囊，而同学们却风生水起，多少人买了豪车、别墅，多少人成为单位的领导或业务骨干，只有自己还在棉纺厂的办公室当一个小小的副主任。这也是看他年龄大了，还当普通科员实在说不过去才被提拔起来的，一干就是8年，到现在也是个副主任，管一些零七碎八的小事，估计到退休也就这样了，不会再有升迁的机会。而上学时那些成绩不如自己的人反倒平步青云，蓦然之间大家好像都发了财、升了职，只有自己原地踏步，多少年没个动静，所以他几乎不参加任何形式的同学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