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她驻马良久,显然是在等你的。”卫国公府的二公子,十六岁的纪寻音望向身边这个从小到大、一直让自己仰望的兄长,四皇女去了南地,哥哥应该是难过的吧。
“送君千里,也终须一别,又何必出去,徒惹她伤感。”摸了把弟弟的脑袋,纪梵音温声笑道。
举目眺望,远处的青山和蒙蒙细雨混在一处,山色空蒙雨亦奇,便是这般了吧。只是,春雨湿寒沾衣易,远去的人,怕是要受苦了。
卫国公府纪家,虽以军武立身,却也是家学渊博,在这皇城中,是难得被众人称颂的清流之家;近年来门中子弟多有文武双全者,这一代国公爷纪临章,年轻时更是领过三军的一代骁将。再看如今,世子纪梵音,文韬武略皆为上乘,有他在,国公府可再屹立不动至少五十年。
纪临章对这个长子甚是骄傲,可也自觉极少尽到父亲的责任、亏欠他良多,这些年一直想要补偿一二,却始终不能投其所好,作为父亲,不是没有遗憾的,现如今终于有了机会,自是不会放过。
“我已经给南边的部下和友人去了信,四皇女到了南边,他们会照看着的。”见儿子衣衫略薄、也不披件大氅,纪临章眉头皱了皱,使眼色让身后的小厮去拿衣服过来。
卫老国公向来刚正不阿且从不偏私,如今为了儿子,对已外放的四皇女出手帮衬,可见是真的将这个被亏待了的儿子放在心上的。
“有劳父亲费心,辛苦了。”父子间向来便是这般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的状态,但这句感谢之言,纪梵音说的甚是诚挚。
他知父亲心有愧疚,可便是母亲重病弥留之际,他也不曾真的怨恨过父亲。
领兵守边的将军,又怎能弃国防安危于不顾,反身来见家小?
尚未抵达南地,迎面而来的细细冷风便已经在传达着南地苦寒的讯息,身后的侍从看着前方马背上依然身姿挺拔、挥鞭有力的四皇女,原想说稍作休息后再赶路的话也咽了回去,天家贵女尚能面不改色脚程不减,他们这些常行与军旅中的人,又有何坚持不了的。
二十九日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遥遥远望时,已可见绵延而雄壮的城墙,再策马上前,便可听闻城墙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声,还有那已有半人高的两座赫赫京观,无声诉说着南地将士们的功绩,也震慑着南边蠢蠢欲动、伺机北上中原的异族缅泽。
终于赶在任期前一天抵达了韶城,入城前,云安菀回首望向来时路,入目尽是南方风物,明知即便回头也看不见想见的人,可还是想再看一眼,再念上一句。
入了韶城,便是无尽的公务和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战事,直至两月后,终于理清了杂事,剿灭了边境一伙盗匪,写了折子派人加急送往京城后,云安菀才有机会拖着受伤的左手,细细翻看临行前先生赠予的瓶瓶罐罐,从中找出一瓶伤药,仔细洒在伤口处,又找了干净白布裹了,待洗干净手后,在昏黄灯光下,抚摸着那套华丽衣裙入睡。
先生,南地挺好的,就是……手臂处的伤,实在有些疼!
很想写封信给先生,可是她不敢!
守卫边境的皇女,与朝中重臣之家有书信来往,先不论书信内容为何,但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谋逆的罪过。
再后来,实在是想念的紧了,也只敢在呈递女帝的奏章中夹带着一张小笺,道一句“谢先生教诲,而今经实践才知受益良多”之类的场面话,由女帝先知后再转于先生,可也不见回信,还因此被女帝斥责。
这一切也在预料之中,如同自己不敢给先生写信一样、先生也是不敢给自己写回执的,女帝不会允许。
一个不受宠且无外力帮衬的皇女,成年后只需外派,为国为女帝效力,待任期满后,或继续外派或召唤回京,为女帝看重的太女效忠,这便是她的全部,云安菀很早之前便知道。
自己也不曾多求什么,只是先生……那是世间待自己最好的人,也是这世间最干净温暖的人,她总是忍不住去奢望、想要多亲近一些!
年去年来白发新,匆匆马上又逢春。关河底事空留客?岁月无情不待人。南地统帅府里,云安菀看着夜空里皎皎月色,安静的院落里时而有咳嗽声响起,那是二院门房处的秦妈妈,自己初来南地时,她鬓边尚有青丝、面上也有笑容,如今三年过去,秦妈妈已是满头华发,丈夫儿子皆以身殉国、战死沙场后,她的脸上也久不见笑容了。
秦妈妈听闻内间有声响,想是这统帅府的主人尚未休息,便提着灯笼、循声而来,看着院中一身玉色长裙、额间点缀着昳丽花钿的人,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确认眼前似云端仙子般的妙人,真是他们那德才兼备、文成武就的南地女统帅,四皇女云安菀。
秦妈妈屈膝行了礼,而后才轻声道:“殿下穿女装,也是极其漂亮的。”
是啊,也是极其漂亮的!只是自来到南地后,便一直忙于政务,片刻不得停歇,哪有心思顾及面上颜色?近来难得没有战事,也闲了许多,这才忍不住将夜夜置于枕边的衣裙穿起来,又对着镜子认真贴了花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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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与月共饮,对影成三人,如今秦妈妈来了,他乡月下也不至于孤单冷清,算是有个人陪了。
“殿下是想家了吧。”秦妈妈将手中灯笼挂在一旁树梢上后,来到云安菀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眸色慈爱地看着前方长身玉立、如一棵松柏般挺直的人,温言道。
家吗?
皇宫从不是自己的家,她只是想先生了,这……也算是想家了吧!
“殿下这么漂亮的装扮,不束发绾髻来陪衬,实在是有些可惜了。”秦妈妈说着,近前一步,小心道:“臣妇也算是手艺灵巧,斗胆请求,可否让臣妇为殿下绾发装扮?”
秦妈妈不是府中奴仆,只是丈夫儿子皆战死后便留在府里做了长工,但也一直恪守主仆之分、从不曾有半点不恭之处。
云安菀回身看向这位南地老兵的遗孀,她不似自己的女帝母亲那般雍容华贵、气势凌厉,背还有些佝偻着,脸上也布满了岁月的风霜,可云安菀却觉得甚是亲切,对于秦妈妈的提议很是欣喜。
望向镜中的俏丽容颜,还有虽苍老干枯却依然灵巧的手指,本是心情烦闷的云安菀竟从中品到了几许温情。儿时少有的几次出宫,云安菀见过那些市井妇人们,脸色温柔地为自己的子女扎小羊角辫,还细心地将彩色的发带编进辫子中。
相比于皇宫的华丽,那般装扮实在是有些简陋了,可小小的云安菀却甚是羡慕,毕竟,自己连陪母皇吃饭的机会都没有,而被母皇抱着扎辫子这等恩宠,是只有大皇姐才有的尊荣。
秦妈妈将手中的一缕发丝捋顺,细心地绾了个小发髻出来。三年的世间,漫长也短暂,漫长到自己失去了心爱的丈夫和儿子,短暂到朝为青丝暮已雪。
那些先朝的诗词歌赋里都在说百姓苦,可这女帝亲生的皇家贵女,除去四皇女这个尊贵的头衔,也才是个二十将过的小女娃,若是在平常人家,也该是在娘家膝下承欢听教或在夫家相夫教子。
三年的时间,自己守在二院门房里,不止一次地见过书房里的灯从皓月高悬燃烧到晨光熹微,也见过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女将军在夜深人静时遥望北方;三年的时间,书房的端砚磨穿了两块,那柄长枪上的红缨换了六次,还有那换下来送洗的衣服上或多或少的血迹……
簪上最后一支钗,飞鸟朝天髻便绾好了,秦妈妈看着镜子闭眼小憩的人,抬手快速抹了下眼角的湿意,而后提醒道:“殿下,已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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