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泓碧玉色,是极为纯粹的绿,是极为柔和的颜色,被一汪水包裹着,静静地躺在独孤常磬的掌心。映衬着这双眼眸之下,托着一汪水,却并没有被濡湿的一封信。
信上的笔迹,如同秀竹一般挺拔,又似乎有无数深情,无处可诉,只能发诸于笔端。极为柔和,又极为叹息,信封上,寥寥写着几个字。
“常磬亲启。”
独孤常磬像是失了魂魄一般,手脚似乎都僵硬麻木了起来,她微微俯着头,黑发如云般垂落在胸前,周身萦绕着清浅的酒香,怔怔地看着手心那一泓碧绿,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霍凤鸣说的那句话。
“是一双眼睛……”
那是她心心念念的绿,是她此前将阴司掀的天翻地覆,也没有能够找到的那一抹醉入她心底的碧玉色。
如今却自这个锦囊中被倒出,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她的掌心,温润如玉,就像……像极了某人风华绝代,而又含笑的面容。
独孤常磬空着的那只手,颤抖而迷茫地抚摸上了自己的脸颊。血和泪相合着,染了她素白的指尖一抹血红,她却像是未曾察觉一样,只是迷蒙而颤抖着看向了同样僵硬地站在不远处,可内心和眼眸中却满是惊涛骇浪的霍凤鸣,喃喃地问:“本君……我怎么,忽然这么难过?”
霍凤鸣遥遥看着独孤常磬掌心的一泓碧玉,昨天独孤琴并葛凌离开典狱司的时候,葛凌留下了一个莲青色的锦囊。他知道那或许就是李青流托葛凌带给独孤常磬的东西,可他也未曾想到……李青流给独孤常磬的,竟然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他自己的眼睛。
霍凤鸣自诩英雄一世,素来瞧不起李青流这般夹着尾巴逃到阳世间,从此便龟缩不出的行径。可现在,霍凤鸣的内心也微微震荡。
“李青流……论男人,我却是不如你了……”霍凤鸣默然地在心底苦笑了一声。还是平复了些激荡的心绪,看着失魂落魄的独孤常磬,声音带了些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沙哑和释然,说:“将那双眼睛收好吧。那封信……或许你看完那封信之后,你心中的疑惑能得到解答。”
说完,霍凤鸣就毫不留恋地转身,向外走去。
再留下来……不过是徒然地看一场情深意重罢了,他从来不愿意做他人的观客,不愿看他曾或许有过心悦的女子追忆过往,不愿看那一泓摄人心魄的碧玉色流转,如同许久许久的旧时光之前,他们都还是少年时分,鲜衣怒马,分花拂柳,意态风流。
“我不如你,我终究是不如你。”
霍凤鸣转身,心中倏忽间堵的厉害。可霍凤鸣也是心思流转玲珑剔透之人,转瞬间,这些微的心堵,也就成了释然。
原本以为,默默等待和细水长流,总有一天,独孤常磬会回身看到他。在男女情事上,霍凤鸣虽然不比李青流风流,却一直自傲于自己从不会负她。
他曾以为他终究会有等到独孤常磬的那一天。
可看到这双眼睛之后,霍凤鸣忽然一下子就释然了。
当初他说李青流是懦夫,只会逃避,逼的独孤常磬一怒之下饮下了往生河水。之后又因为因果树已死,往生河水的契约效力减弱,独孤常磬渐渐想起了些许,他更是不屑于李青流的逃避行径。
可霍凤鸣也知晓,李青流是天选之人,是注定要鳏寡孤独一生的。当年的独孤常磬爱的如何热烈,不也要遭受天衰之苦?索性李青流便狠心,再也不见独孤常磬。
他谴责李青流懦弱,责备他伤了独孤常磬的心……实际上,却连他自己都在心里清楚地知晓,离开独孤常磬,是因为李青流确实爱上了她,因而,不忍看她受天衰折磨,不忍她将自己的双翼折断,将一条天证帝君涤荡万鬼的路,在他的手上终结。
他沉沦了千年,世人不闻曾经的纯仪王李青流,却都知晓阴司冥府的天证帝君独孤常磬,绝世容颜,一剑霜寒。
最后,李青流终于有了回应,是独孤常磬一直寻求的答复。任是谁,却都没有想到,他会迟迟而决绝地送来了自己的一双眼睛。
到底还是证明,李青流也曾爱过独孤常磬。只是这爱,远比霍凤鸣他们想象的要深沉,要沉痛,要孤独,要隐忍。
当年,万军阵前,独孤常磬凑到李青流身旁,不在乎他那一张人鬼皆为之倾倒的绝美面容,唯独只爱他那一双碧玉色水光粼粼的眸子,道:“世人或许爱你这张销魂面,却唯独我爱你这一双眼眸。”
又或许从那时起,表面上毫无动静的李青流,便也就动了心。
是以千年之后,他送来自己的一双眼睛,是为了断她最后的念想。
听闻她愈发偏执;听闻她将阴司翻的天翻地覆,只为寻找自己心中模模糊糊的一点绿;听闻她借酒浇愁;听闻她愈发形销骨立……听闻她守在了往生河边一处为了全她的疑心而设的一处坟茔……听闻阴司大乱,听闻小辈争权,听闻她醉生梦死。
霍凤鸣长笑一声,回到离恨天之后,这夜的离恨天没有惯常每夜都有的雪。
瓢泼大雨,吹落一树飞花。
乱花委地,枝叶倾颓。
此夜,有人一醉妄图解千愁;有人独立风宵中却等不来明月下西楼;有人痛失所爱千里奔袭;有人漠然却泪流满面;有人平静带恨,身躯内却怒而苦痛……有人立在城楼,送别离人,并不挽留,因为知晓人和鬼的差距,因为清楚生命的长短终究会成为最锋利的刀。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燕山城外,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色衣袍中的身影,怀中抱着一个如同包袱一样的小孩儿,慢慢地走出了一片灰暗的阴霾,向着更深的夜色、向着一片永夜走去。
她怀中的小孩儿,乖巧地蜷缩在她的怀中,一双眼眸大而清亮,并不吵闹,只是带着软糯而天真地问湘夫人:“娘亲,是不是我们走过之后,就再也见不到燕山叔叔了?”
用黑雾笼罩了面容和气息的女人微微一笑,摸了摸怀中琅寰的头发,软声而又散漫地道:“人生在世,不过如同浮萍聚散罢了。该见到的时候,会见到的。”
“会要很久吗?”孩童的眼眸天真而无邪。
湘夫人搂紧了琅寰,并不回身,并不看不远处,燕山城的最高处,遥遥望着这边的一个淡淡的身影,更不去看不远处的魔气冲天,只是含笑。
“不会的,不会很久的。”